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奔流bull小说张洁方天浴连载十一

天浴(连载十一)

张洁方

第三十五章

时间长着飞毛腿,日晃一下,一天没影了;日晃一下,一年没影了;日晃日晃日晃,几年没影了。伴随着时间没影的,还有杨光。他离家出走到南方打工,已经五年多没有音讯了。

他是赌气离家的。

和谁赌气?和爱情。

和王月的爱情。

尘世间的很多事,说不清,道不明。按说杨光比王月大三四岁,但不知道两个小东西是啥时喜欢上对方的。王家说不清,杨家也说不清。记得柳老旺过八十大寿时,杨光悄悄拿了小寿花馍和糖果出去给王月,被英子看见了,英子没吭声,她心里明白,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人家闺女了。可都是小屁孩儿,喜欢也就是喜欢,她并没往心里放。后来放学路上,杨光为了护王月,和同学打架,英子才意识到儿子是真心喜欢王月。从那以后,她就特别留意观察他们两个。杨光上学时,总喜欢往书包里塞点柿饼、核桃之类的,到拐过村子的大路边后,他会在那等王月。等到后,他把这些东西塞进王月包里。王月也不推辞,只羞羞地低了头,说一句:“哥哥真好!”声音低得像蚊子叫,但还是被悄悄跟踪的英子听到了。英子知道后,心里感动了一阵子。从此后,她就对这个小闺女心里充满了疼爱,有意无意对王月显示出关怀。可王月就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,总是怯生生地望一眼,然后默然离开。

杨光到城里上高中后,每到星期六的晚上,村口的大路边,总能看到王月的身影。十几岁的王月,犹如玉谷拔了节、小麦抽了穗,开始往上蹿。高高的个子,苗条的身材,白皙的皮肤,拖到腰际的长发,在朦胧的黄昏,显得十分迷人。英子和婆婆到路口接杨光,只要一看见那个身影,就急忙拉了婆婆的衣角往回走。柳叶自然心领神会,她明白王月是在等杨光,她在巴望着杨光的身影出现。这巴望,可能已经一个星期了。一星期不算长,但对相恋的两颗心来说,应该是十分难熬的。两个女人不想让王月这个痴情女子失望。可回头没走多远,就听到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大喝:“眺啥眺?眺风哩?眺雨哩?回去!”这是王狗子的声音。英子和柳叶再回头看时,只见王月像偷了人似的,羞得急忙低下头,不敢看爷爷一眼,失急忙慌就走,脚步甚至有点慌乱。

至于王狗子是啥时发现自个儿的孙女和杨光来往的,英子不清楚,只有他自己清楚了。第一次,应该是杨光在石碾盘上做作业,王月要杨光教她认字起,或许更早。他是绝对不允许孙女和杨光来往的。他在心里发誓,老死不与杨石头往来。再说,自己的孙女是啥?是月亮,是长大进宫当娘娘的。虽然王狗子也明白,给孙女起名字的那个老先生是哄他。现今社会,不会再有皇后娘娘了。但他心里愿意叫哄,不为别的,只为图个高兴。他也坚信自己的孙女将来会有出息。当他发现王月对杨光有意思时,就格外留心,对孙女也格外严厉。本想着杨光进城上了高中,慢慢就断了。谁知线没剪断,却发现每到星期五的傍晚,王月不管再忙,丢下手边的事,就往村外路边跑。跑到路口,身子就定在那里,眼睛不时地向着通往县城的公路一头张望。县城通往汤河的末班车来了,在村口缓缓停下。暮色朦胧中,一个背书包的身影从车上跳下,王月先是激动地挥手,有时还跳两下。杨光见了,急忙向她走来,她又羞涩地低了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王狗子自打发现这一幕后,每逢星期五晚上,就特意安排王月干这干那。王月不敢反抗,但干着干着,就悄悄溜了号。

杨光上高三时,蹲了一年,高考又复习了两年,但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大学。英子和儿子谈话:“光子,你和王月好,妈不反对,但不能影响学习呀!看你年年考这成绩,就知道你把心思用到一边了。上高中时妈就说过你,你都当耳旁风了。如今这大学考不上,你打算咋办?”

“考不上大学,我就出去打工!”杨光说。

“你出去打工,王月考了大学,人家还能看上你吗?”

“她说了,我上不了大学,她也不上了。”

“唉!一对傻娃子!你爷你大和她爷她大一辈子仇上仇冤上冤,你觉得你两个能走到一起吗?”英子问。

“大人有仇,跟我俩何干?”

英子说:“是跟你俩没关系,但她爷她大不会同意的。”

杨光说:“他们不同意,我俩就跑!”

英子不再说了。看起来,他们已经铁了心,一切都商量好了。常言说儿大不由娘。世间啥事都好管,唯有感情这事不好管。它如一根无形的丝,把两颗心连在一起,剪不断,理还乱,只要正当,就由他们吧!

英子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。

王月高中毕业后,果真没有参加高考,也决定选择出门打工。这时,已经先行到浙江苍南打工的杨光,把一切都联系好了。他打电话给王月,催她来。王月就向娘提出外出打工。翠翠还没说话,王小军就先开了口:“打啥工?乖乖在家待着!”翠翠说:“娃子大了,叫她出门闯磨闯磨,见见世面,总不能用绳拴到裤带上,跟着娘大一辈子吧?”王狗子听了儿媳妇的话,说道:“出门闯磨是对的,但就怕月月又和那浑小子跑到一坨儿。”翠翠问:“哪个浑小子?我咋不知道?”其实翠翠早都知道,王月喜欢杨光,做娘的岂能不知女儿的心事?但她就是不点破,任他们自由发展。说实在的,她对杨光还是很称心的。这娃子除了犟,还是很正道很仗义的,很有主见,身上有他爷的范儿。王狗子说:“就是杨家那个浑小子!”翠翠说:“啊?这我咋没看出来哩?”她转身问王月:“月月,跟妈说,你真喜欢杨光?”王月勾着头,脸红得像着了火一样,弱弱地“嗯”了一声,如蚊子叫。翠翠问:“那杨光喜欢你吗?”王月依旧勾着头,依旧红着脸,手指缠着发梢,又弱弱地“嗯”了一声。王小军吼起来:“嗯啥嗯?喜欢也不中!咱王家有女垫茅坑,也不嫁他杨家!”翠翠瞪王小军一眼:“吼啥吼!有话不能慢慢说吗?”王狗子开了腔:“军子说得对。咱王家,绝不和他杨家结亲戚!”翠翠说:“要是娃都愿意哩?”王狗子斩钉截铁地说:“除非等我死了!”王小军也趁机说道:“对,还有我。”翠翠见公公的劲不小,知道这事没希望了,就叹口气,对王月说:“闺女,这就是你的命,认命吧!”

王月用手掩了脸,嘤嘤呜呜哭了起来。

打这次摊牌后,王狗子便黑夜白天留神孙女的一举一动,跟看犯人似的。

杨光在苍南望眼欲穿,左等不来,右等不见,他知道王月家的电话号码,却不敢打。实在忍不住了,就用公用电话拨了过去。接电话的是个男的,杨光犹豫着,听筒里传来“喂喂”的叫声,催问找谁?杨光听出是王小军的声音,便说:“叔叔,我找王月。”

杨光一开口说话,电话这头的王小军已经听出来了。他大声地呵斥道:“浑小子!你见过山鸡与凤凰配婚吗?你就死了这条心吧!只要有我在,我家王月绝对不会嫁给你们杨家的!”说罢,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
二楼的走廊上,有个影子闪了一下,进了房间。接着,房间里传出轻轻的啜泣声。

深秋的老鹳河,慢慢地收敛了它的野性,变得温柔起来。河水清清浅浅,却十分寒凉。

英子坐在河爬边,将盆中舀了水,倒上洗衣粉,把衣裳在河里浸湿了,泡入盆中。泡会儿,揉搓起一盆泡沫。这些泡沫,由小而大,由大而鼓,由鼓而破。大的破了,小的又鼓起来,层出不穷,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,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泽,甚是迷人。

每次英子洗衣裳,都特别喜欢看这些泡沫在自己的指掌间变幻,直至最后消失,盆中的水变得灰暗起来,她才把衣裳从盆中捞出来,再在清澈的河水里摆上一摆,放在光滑的石板上揉搓一阵,又甩到河水里摆,衣裳就在这搓、甩、摆的连续动作中,变得干净起来,透亮起来,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,这才将衣裳收入盆中,再搓第二件。她把洗衣裳当成了一种享受。

而今儿,她却没有了这份心情。儿子的事,搅得她心神不宁。杨光去苍南已经好长时间了,把那边的工作都安顿好了,只等王月过去,谁知王月却被拦在家里。昨日,他打电话到王月家,叫王小军给骂了一顿,又气又恼,便把电话打到家里来。他大接的电话,问他啥事?他吞吞吐吐不说,只说要找妈。英子接了电话后,他便提出叫给王月带话,把地址告诉王月,赶快过来。英子说:“王月天生文静,胆子又小,还孝顺,特别听他爷爷的话。她家和咱家有仇。有她爷爷和他大在中作梗,你俩的事希望不大。光儿,你就别太较真了。”

杨树林在旁听了,怒火中烧,直接从英子手中抢了电话,冲儿子吼道:“不成器的东西,真是鬼迷心窍了!天下女子多的是,干嘛非吊死在一棵树上?”

杨光在电话那头也不示弱,说:“这叫爱情!大,你懂吗?”

杨树林说:“浑小子,熊耳山里不兴爱情,只兴传宗接代!

杨光说:“我就不服气!”

杨树林说:“到时碰得头破血流,你就服气了!”

杨石头坐在椅子上,沉着脸,一声不吭,就像一块石头,却在倾耳听儿子与孙子的对话。末了,沉重地叹了口气。那气,从他的破嗓子中间发出来,就像拉风箱一样。

“婶,洗衣裳哩?”

正在想心事的英子,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,像蚊子叫。她扭回头一看,是王月,也端了一盆衣裳来到她身边。英子急忙起身应道:“嗯嗯,月月,你也洗衣裳呀?”

王月“嗯”了一声,把盆放到河边,低下头,只管看着河水一漩儿一漩儿流动,默默发呆。

英子说:“月月,婶子正想找你哩。杨光打电话来,说在那边都安置好了,叫你过去哩!”

王月听了英子的话,头垂得更低了,话音里带着哭腔,说,“婶,您给杨光说一声,叫他不用再等我了,全当我死了,哪里有好女子,叫他另找吧!”

英子说:“闺女,婶知道你心里有杨光,杨光心里也有你,主要是两家大人的恩怨连累了你们。叫我说呀,这过光景,还得是你两个过,大人不能总跟你们一辈子,是不是?只要你没啥,这思想工作我去找你爷和你大做,冤家宜解不宜结呀!”

王月说:“婶,没用的。我爷说,他和杨光他爷有不共戴天之仇,王家有闺女垫茅坑,都不嫁给杨家。我和杨光这辈子,走不到一块了!”

英子说:“事在人为嘛!”

王月说:“杨光几次叫我和他私奔,但我做不出来。你也知道,我大我妈出去躲计划生育,把我丢给我爷。我爷是又当爷又当娘,把我拉扯大。做饭让我先吃;半夜起来给我盖被子;我哭闹的时候,我爷为哄我笑,给我说曲儿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我实在不想让我爷伤心。你给杨光说,我从小把他当哥哥看,就让哥原谅他这没囊气的妹子吧!”说到这里,王月已经抽噎得说不成话,便把衣裳又摁进盆中,端起盆,匆匆走了……

该死的风,一把抖开夜的口袋,迫不及待地把太阳放了出来。杨光和王月趁着夜色只跑了五里,天就明了。又跑了几里,太阳已经将光洒到他俩的身上。

王小军是在太阳出来的这一刻,骑摩托车追上杨光和王月的。追来的他,把摩托车往路边一扎,上前先到自个闺女的脸上甩了一巴掌。杨光来挡,王小军又甩手给了杨光一巴掌。两个巴掌一前一后落下,一对恋人的脸上立马印上太阳的颜色。王小军一边打一边骂:“杂种羔子,吃了豹子胆,敢勾引我闺女和你私奔!”王月见她大眼睛鼓着,太阳穴青筋暴突,头发似乎根根直竖,鼻子、嘴呼哧呼哧喷着粗气,知他愤怒到了极点,急忙扑通跪到地上,边哭边哀求道:“大,我是真心喜欢杨光,您就成全我俩吧!”王小军丝毫不为女儿的哀求所动,他用尽了全力冲王月吼道:“不争气的东西!不知你爷和他爷有仇吗?咱王家有闺女垫茅坑,也不准嫁他杨家!”

杨光见王月跪下,也扑通一声跪到王小军面前。王小军鄙夷地冲杨光说:“野小子,你的膝盖一分钱不值!叫你爷来给我下个跪,我还可以考虑考虑。”

这时,忽听一声大喝:

“站起来,杨家人的膝盖岂能给畜牲下跪!”

这声音,是从杨树林的口里吼出来的。自从王小军天明上门叫骂要人,他和英子就意识到杨光带着王月私奔了。这浑小子在苍南等不到王月,只身返回村里,住了两天,不知怎样和王月计谋私奔的,对家人一点口风也没露。王小军到杨家没找到人,又从英子惊讶的表情上猜测出,他们应该也不知情,二话没说,返回家推出摩托车,顺路追了下来。他断定杨光和王月不敢在村口乘车,而是跑到小沟河口,乘小沟河至卢西的早班车。不承想他的推断是如此准确,比陈老二断定豹子蹿山脊、野猪出垭豁还准。杨树林的断定此时和王小军高度吻合,也骑着摩托一前一后追了下来。

如果一对恋人稍稍具备点反猎思维,改变一下私奔路线,那二人后来的命运应该改写。

私奔未遂的一对恋人被蛮横地拽回家里。王月彻底失去了自由,被王狗子牢牢看管起来。杨光从此变成了哑巴,对家里人的问话一概不理不睬。直到王月出嫁的头天晚上,他冲着杨石头怒问道:“为什么?”然后,愤然离家出走。

从那一刻起,杨石头的心又开始滴血。血在心里郁积满了,直到最后吐了出来。

王月是在仓促间出嫁的。

本来,按熊耳山风俗,家中都是女孩的,要给老大招女婿留在家中。但王狗子见王月苦苦恋着杨光,长期看着也不是办法,怕生枝节,便决定把王月嫁出去,将老四留在家中看老堆。他的想法得到王小军的极力赞成,翠翠也没有提出异议。因为老四王雨太招人喜爱了,两岁多会背诗词,三岁多能写字,五六岁能说出诗词大意。大人喜欢得不行,送到学校,老师也喜欢得不得了。语文老师曹凤常夸赞王雨将来能成大器,不是诗人就是作家。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杨亮,有点不服,便与她对诗,一人说上句,一人接下句,往往卡壳的总是杨亮。王狗子和王小军见王雨才压杨亮一头,骄傲之情溢于言表。老师说这是一对才男才女,将来都有大出息。或许,这熊耳山里,真要飞出一对金凤凰哩!就冲着女儿的聪明,翠翠也不反对将王雨留在家里。

王月没有当上娘娘,嫁给了西峡县的一个药材贩子。

当初,这个药材贩子的大是和王小军做香菇生意时认识的。后来,国家为了保护长江、黄河的水资源,限制采伐天然林,食用菌产业渐渐走了下坡路。又过两年,国家实施南水北调大战略,凡丹江上游的天然林实施禁伐。老鹳河正好是丹江的一条支流,自然也在禁伐之列。熊耳山的食用菌产业彻底搁浅。王小军和杨树林的收购门市没了生意,都关了门,踏踏实实又当起了农民。不过,这西峡的香菇贩子成了药材贩子,倒时常开着车,带着他的儿子上来倒贩山茱萸、天麻之类的药材。后来见王月长得漂亮,就动了娶王月的念头。

要说四个孙女,王狗子和王月心里最亲。当他决定将王月嫁出去后,最理想的选择地就是卢西城。既便不是城里的人,也必须在城里有房子。现在的人,都往城里跑。他不想让他家王月受症,因为这娃从小跟着他,饥一顿饱一顿,有时娃半夜肚子疼,他半夜跑去敲医生的门。医生给开药吃了,仍不见好,他急得用碗舀了水,用筷子一根横到碗上,一根竖起来,与横的一根交叉成十字状态,再用一根直立于十字架上,山里人称立柱子,属于一种迷信,意即撞了鬼神,祷告祷告就好了。柱子立不住,说明鬼神不买账。娃疼得脸上直冒汗,他脸上的汗流得比娃脸上的汗还凶。从那时起,他就发誓:只要自己活着,就不能叫娃受症、受委屈。现在,他见药材贩子直接表白了,王小军和翠翠还没说话,王狗子先张了口:“我的孙女必须嫁到城里,要么就别张嘴。”

药材贩子说:“大叔,这点你放心,我爷爷的爷爷就是城里人,住房也有,门面房也有。你孙女嫁到我家,绝对不会让她受症的!”

于是,王月虽然没有当上娘娘,却变成了城里人。

不过,她是含着眼泪走进城里的。上婚车时,新郎为她拉开了车门,在众亲邻的簇拥下,被推上了停在村边的豪华婚车。她朝着矗立在路边的杨家红楼望了片刻,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,一滴一滴,打在她的婚纱上。翠翠见了,英子也见了。村里人都说这娃孝顺、乖巧,舍不得娘。其实,翠翠和英子都知道,这泪是为谁流的。王狗子大声吆喝道:“月月,咱从山里嫁到城里,去过好光景,哭啥哭哩!”

看客的吆喝道:“吉时已到!起程!一路顺风!”

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,车子驶出了村,向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驶去。

第三十六章

杨光的出走,对杨石头是致命的一击。阴云重又把他的心笼罩起来。随着杨光离家出走时间愈久,云层也堆积得愈厚。直到五年多后,他从打工回来的陈东的口中得知杨光的准确地址后,和英子一道坐大巴下了趟苍南,熊山倾倒一般,给孙子下了一跪。孙子大哭着将爷爷扶起,答应过年无论如何回去。

腊月底,熊耳山下了一场大雪。雪扬扬洒洒下了三天,直至二十九才住,但天依然阴沉沉的。大雪覆盖了山峦、沟壑、道路,导致县内至各乡的班车全部停运。一个身穿羽绒服的小伙子,徒步从县城穿横涧峡子口、翻熊耳岭、过义节沟,直奔汤池村。雪深处,拥着膝盖,裤腿湿了半截,但头上身上却冒着热气。当他走进那座红楼时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门口。柳叶定睛一看,大呼小叫道:“是光子!是光子!光子回来了!”急忙上前去拉。

杨树林望一眼儿子,冲娘说:“叫他自个儿站起来!”

柳叶瞪儿子一眼,把跪在地上的大孙子拉了起来。

杨石头望着孙子,突然老泪纵横。

山村的年味,从大年初一的鞭炮声中就能听出来。以往的大年初一,天不明,就能听到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,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,从村东头飘散到村西头。山里人讲究一个早字。大年初一比看谁家起得早,谁家就能抢到福,抢到金筷子银碗,能受到各路神仙的眷顾。每当这时,就连懒人都不敢懒了。早早起来,煮饺子请福神来吃。似乎福神就在云端里坐着,专等一年初一来吃这一顿饺子似的。其实福神来吃了没有,谁也没看见,谁也不知道。

今年的初一,一半的人在城里。有的在外打工,买不到车票,没回得来;有的在城里租房子住,过年贪图城里热闹,也没回来;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在家里,放鞭的劲头也没有了,但不放又不行,便应付差事一般放上一挂,一百响的,“噼里啪啦”,完了,连个猫儿狗儿都吓不跑。

吃过饺子,天也就大亮了。人们照例穿上新衣裳,汇集到村中的大核桃树下。比谁的衣裳款式新潮,那是年轻人的事;老年人则在见面互道吉祥后,开始唠嗑儿:说东家的鸡,扯西家的鸭,谁的娃在外打工挣了多少钱,谁家娃在外打工叫人骗了,一分钱没拿回;谁家女掉传销窝里了,想跑,跑不了;谁家娃赌博叫抓进去了,想出,出不来。这时,陈老二发现了杨光的身影,就问杨石头:“石头哥,你家光子出去几年了,肯定捞了一把吧?”

杨光的归来,让杨石头堆聚在心头的阴云飞散一大片。过年,他也穿上孙子从南方给他买的黑鸭绒袄,来到村中走动。听陈老二问他,便没好气地说:“你当外头的钱是咱熊耳山的树叶子,想咋搂咋搂?”

陈老二问:“光子媳妇说好了吗?”

杨石头答:“还在他老丈人家。”

“哎呀,那可得抓紧喽!现在这女娃成了稀缺货,不到二十岁就被人瞄上了,咱光子可是老大不小了!”

“咋不是哩!”杨石头心中又开始淌血。

陈老二没看出杨石头的情绪变化,继续问:“打算给娃咋办哩?”

“能咋办呀?看哪有茬,赶紧说呗!”说着话,杨石头从口袋中掏出盒烟,抽两根,一根向陈老二递过去,“老二,你成天贩牛,各沟小岔地跑,看哪有可对茬,给咱光子留点意!”

陈老二接了烟,自己掏火点了,吸一口,顺鼻孔喷出两道烟柱来,身子向杨石头靠了靠,音量压了两度,很神秘地说:“可对茬倒有一个,人长得也不赖,跟咱光子挺般配的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他的娘大是个有名的难缠货,闺女过三个茬,最后都吹了。”

杨石头问:“咋个难缠法?”

“能咋难缠,财迷呗!说的第一个茬,那时还没有兴起到城里买房子,彩礼也低,当时普通彩礼都是五万,人家硬要六万,逼得男方家牛卖了、羊卖了,还凑不齐,把圈里一个半大猪也卖了,才凑齐了那个数。到行礼时,准备上香、放鞭炮拜祖宗牌位了,女娃的大又提出要一万块钱的茶水费。这一家伙惹恼了男方,香也没上,鞭也没放,卷了包袱,走了。给女娃的娘大弄了个撴勾子伤脸!”陈老二叙述得有声有色。

“活该!我一辈子最痛恨言而无信的人!咱山里人,就应该跟山一样实在。沟就是沟,梁就是梁,答应了的事,一辈子都不能变卦。”杨石头说。

“咋不是哩。打那以后,吓得都没人上他门提亲了。后来一个男娃,也是婚事被耽搁了,不得已,托媒人上门提亲,那时刚兴到城里要房子,他便要求男方到城里买房子。那男娃在咱山里,家境还算一般,四平瓦房,吃喝不愁,但要到城里买房子,砸锅卖铁也买不住房子角儿,只有知难而退了。临到第三个茬儿,不仅要房子,还要车哩,男方托媒人只说了一回,就没下文了。”

杨石头说:“唉!这家人是怪难缠,但也不能完全怪人家。现在社会走到这一步了,谁也没办法。保国的娃说媳妇,非到城里要房子,不是逼得保国把养牛场连根儿甩了,还不够嘛!”

提起东子的婚事,陈老二和杨石头都慨叹不已。

陈东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,李金芬缠着她姨夫给娃在冶炼厂弄了个临时工。陈东在冶炼厂上了两年班,厂便倒闭了。陈东提出要去南方打工,李金芬怕耽误儿子婚姻大事。这时,陈家盖的两层楼房已经装修好了,米黄色的墙面砖显得豪华大气,与杨家、王家的红白二楼虽然颜色不同,却更显出一种皇家气派。相映生辉的三座楼,成了熊耳山中老鹳河边的一道风景。楼房装修好后,李金芬对公公说:“大,现在咱的楼房也盖好了,这回,咱们托人去提提你说的那个地上没有天上缺的闺女吧!”陈万有说:“中,叫我先去跑一趟,看人家闺女寻家没有。”李金芬说:“我和你一道去,看看那闺女有多排场!”陈万有急忙说:“老马那人脾气怪,这事不先和他打招呼你就去,怕不合适。还是我先跑一趟吧,别把好事弄砸了!”李金芬说:“那也中,这事宜早不宜迟,你现在就动身吧!”陈万有连连点头,进屋换了衣裳,就出了门。

陈万有出门不久,李金芬便也出了门。她与公公保持有二三百米的距离。山道崎岖,若即若离,但公公的身影始终没有脱离她的视线。翻过熊耳岭,下去就是熊耳村。陈万有到熊耳的各个自然村都没有停留,而是一路晃晃悠悠直奔了横涧街。到街上后,他选了一家牛肉馆子坐下,要了一碗牛肉泡馍,额外加了几两肉,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。吃过后,抹抹嘴,打着饱嗝,从街上头到街下头蹓达了一圈,又慢慢往回摇摆。当走到他闺女家的那个村子时,站在路口犹豫了一会儿,没进村子,顺着原路返回。

当陈万有推托不让李金芬和他厮跟去见那个女娃时,李金芬心里就起了疑。一路跟下来,果见公公跟本就没去什么马家,甚至连自个的闺女家门也没入,她的疑惑更大了。返回时,她见公公经过熊耳的各个自然村,仍是没停,不由怒火顿生,真想上前逮住这个老家伙大骂一顿,但她忍住了。公公前头回了,她拐进了一户人家,问熊耳村有没有个人叫马振才?得到回答说有这个人。李金芬问他有没有个可漂亮的孙女?对方答:“他有两个孙子,没有孙女!”李金芬冷笑两声,告别了那户人家,至傍晚返回家中。

回到家里,季巧花已将晚饭做好。李金芬跑了一天,光顾跟踪了,没顾得吃饭,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,便盛了一碗饭吃起来。陈保国喊他大吃饭,陈万有刚从儿子手里接过碗,吃了一口,李金芬说:“牛肉泡馍恁顶饥,三天不吃都不会饿!”陈万有一听,浑身扑轰一下,脸唰地一下从耳朵梢红到脖子根。但他强做镇定,没有接儿媳的腔,端着碗就往院外走。李金芬见公公想躲,就问:“大,今儿见那闺女没?人家咋说?”陈万有硬着头皮说:“没见。我问了,人家闺女都找婆家出嫁了,我就没再往人家家里去,而是跑到横涧街转了一圈!”李金芬怒火更盛,忍不住说:“见过不要脸的,没见过恁不要脸的!真是不要脸到家啦!”陈保国怒道:“金芬,咋跟老的说话哩?”李金芬骂道:“啥鸡巴老哩!一辈子对谁都耍心眼,谁都骗,连一家人都不放过!”季巧花忙问咋回事?李金芬说,“他个老东西,把咱一家人都骗了!人家马振才根本就没有孙女!”于是合盘托出了全过程。陈保国气得摔了碗,冲陈万有吼道:“大呀,当初你编这么大个瞎话,骗一家人,就是为了和王、杨两家比高低吗?!”陈万有灰溜溜地说:“我咽不下这口气!”季巧花骂道:“你个老不死的,口中咽不下气,干脆死时从勾门子断气!”从那以后,一家人都不再搭理陈万有。

不搭理,并不意味这件事就此完结。陈东到南方打工后,谈了一个对象,是城郊乡的。丈母娘说她闺女不嫁山里,要想娶她闺女,就必须在城里买房子,否则,白谈。乖乖,说得轻巧,到城里买房子,那是张嘴说话的吗?是到墙上画画恁容易吗?城里的房价两千多块钱一平米,就算买个一百平米也得二十多万,还不敢说装修买家具钱,少说还得十万。这三十多万块钱,对于一个山里家庭来说,谈何容易?何况陈家刚盖楼房不久,连装修总共花了十几万元。钱都投到这楼房上了。本想筑好鸟巢,招金凤凰的,谁知人家的女娃不进山,这钱等于没用到正劲上,恰似好钢没用到刀刃上一样。气得季巧花和李金芬天天捣骂陈万有。陈万有自知理亏,也明白自己给陈家招致了新的灾难,便在内疚中一声也不敢吭,渐渐抑郁成疾。陈保国被逼无奈,心一横,脚一跺,把几十头牛卖得一头不剩。尽管牛价仍在飙升,但还是没有凑够房子钱,又到亲戚家借了一圈,仍不够,李金芬无奈,又跑到她姨跟前借了几万,才勉强把房子买了,给儿子结了婚。

想想陈东的事,陈老二长叹口气,说:“石头哥,你说现今这世道,咋变成这了?说个媳妇要这要那。放在咱们那时,娶个媳妇三升谷子两斗米,你叫他要,他也想不来名堂。照这样下去,咱山里人,就算把腰筋骨挣断,只要生个男娃,就会辈辈穷下去!”..

杨石头不吭声了,陷入深深地思考。

陈老二见杨石头不吭声,便问道:“石头哥,你想啥哩?”

杨石头说:“我在想,是啥原因造成咱代代穷呢?按说,咱村除了石娃个懒条,可都是前蹄子刨后蹄子蹬啊!”

陈老二说:“啥原因?欲望逼得嘛!当初,你带领大家修老龙湾时,发的誓是叫大家不饿肚子。现在不饿肚子了,又要这要那。总之一句话,咱山里人,永远撵不上社会发展那双大脚!”

杨石头听陈老二这样说,沉重地叹口气,转身往回走。..

山村的春节,从天不明的鞭炮声开始,到晚上鸡上架结束,日晃一下就过了。

晚上,杨石头将一家人聚到一起,把陈老二说的闺女对一家人说了,问杨光有啥想法?杨光说:“啥想法都没有,只要是个女的就中!”

杨树林听出儿子有情绪,就冲杨光吼道:“啥叫只要是个女的就中?说媳妇是逮猪娃吗?随便逮个就中?”

杨光反驳道:“不就是传宗接代嘛!”

杨明不想听一家人吵架,便上楼回自个房间看武侠电视去了。

杨亮望着杨光,像看怪物似的。“哥,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呢?人类是靠爱来繁衍的,爱是圣洁的花,是常绿的树,是燃烧的火。它的载体就是人的心。离了爱,人就变成了无根之木、无源之水,就变成了行尸走肉,就变成了动物,你怎么不谈爱情而只谈传宗接代呢?”

杨光说:“假的,一切都是假的。”

杨亮说:“你不能发现一片叶子枯黄,就断定整个森林就死亡了吧?”

杨亮从小天赋过人,被村里人称为神童,与王雨并称童男童女。两岁能咏,六岁会解,在学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,常常思路怪异,屡出奇语。上高中了,对事对物见地十分不一般。若论辩论,杨光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杨亮的对手,于是便说:“亮亮,哥辩不过你,但事实会证明哥是对的。到那时候,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!”

杨亮说:“不论到啥时候,我都不会为了繁衍而沦为动物!”

英子见弟兄两个抬起杠来没完,就打断话茬直接问杨光:“光子,正儿八经回答你爷爷,那个女娃说还是不说?“

杨光说:“说就说呗!”

英子转身对杨石头说:“大,要么明天就置份礼,叫陈叔和光子一道,先上门见见那女的长啥样,看中不?”

杨石头知道孙子对爱产生了绝望,而自己就是导致绝望的元凶。他感到自己成了罪人,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,轰鸣的江水咆哮了他的耳膜,以致淹没了英子的问话。柳叶见杨石头低着头一声不吭,急忙接过英子的话头,说:“中,咱们总得先见见人吧。咱光子长得一表人才,那女的要是五马猪猴,咱也不要!”

杨光说:“奶奶,我不是说过了嘛,只要是女的就中!”

杨树林吼道:“混账话!大人为你的事操碎了心,你却是这态度!”

杨光回敬道:“大,您不是说熊耳山不兴爱情嘛!”

柳叶见父子俩吵嘴,就说:“你们都少说两句中不中?”

杨光见奶奶说了话,也就不再吭声。

第二天,杨家置了礼,去了陈老二家。

陈老二说:“你们也太急了,这俗话说初一不出门,初二拜近邻,初三初四娘舅家,初五初六老丈人,谁家大年初二就去说媒哩?”

杨石头说:“火都烧着眉毛了,能不急吗?还得请你跑一趟。”

陈老二说:“跑一趟倒没啥,就是小沟河离咱这里二十多里,雪把路占了,开不了车,得一步一步蹦哩,一个人跑着老着急。”

杨树林说:“叫光子陪你,一来和你做个伴,二来也去见见那个女娃,看能不能对上眼。”

陈老二说:“光子肯定得去,但年轻人路上说不着话。石头哥,干脆你也去吧,路上咱兄弟俩唠唠嗑,省得着急。”

杨树林说:“陈叔,我大那年在山东捡了一条命,身体一直没恢复过来,七十多的人了,这么深的雪,害怕他跑不了,干脆我陪你去吧!”

杨光说:“我不叫你们陪,陈爷,你给我说地方,我一个人去。”

杨树林说:“胡说!你见过自个儿给自个儿当媒人的吗?”

杨光说:“你没见城市里都是自个儿谈!”

杨树林说:“那是城市,咱这是山里。”

英子说:“打住,打住,不想听你父子俩嚷嚷。陈叔,干脆这样吧,我陪你去,一是见识见识这一家人有多难缠;二是给那女娃谈谈,要是女娃人品还行,那咱们就是挖地三尺,也得答应人家的要求,谁叫社会走到这一步哩!要是那女娃人品不中,咱就来个河南到陕西——两省!”

陈老二说:“中,中,难怪英子当支书哩,考虑啥事就是比我们周全。那咱们就趁早上路吧!”

于是,陈老二和英子、杨光踏着雪,深一脚浅一脚向小沟河走去。

白茫茫的熊耳山,雪涌峡谷,峰披冰甲,岭腾银龙,树开琼花,景色美到了极致。英子是个极爱美景的人,但此刻却全没了赏景的心情。杨光的婚事成了她的心病。前些年,她是很喜欢王月的。但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。如果说生活就是奔流不息的老鹳河,那王月就是这河里的一滴水,偶尔也能起朵浪花,却左右不了她的命运;又像空中飘的一朵云,虽然美丽,但命运却掌握在风的手里。杨光在遭受了这个打击后,心便伤了、死了,只是不想让大人伤心,不想让香火断灭,才答应娶媳妇的。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悲哀!英子为儿子感到悲哀。她希望儿子能遇到一个好女娃,能把这颗死亡之心唤醒,把游走的魂唤回来,便不顾雪深路滑,这才深一脚浅一脚蹚雪而来。一半是母亲的责任,一半是不相信现在的人除了钱,一点情都没有了。她想给自己的迷茫找个答案。

小沟河垴,一个叫柴家沟的地方,沟口有几棵大桦栎树,桦栎树下,住着五六户人家。今天,他们要访的这户人家姓刘,男主人叫刘水长。水是啥?在五行八卦中,水就代表财。看起来,刘水长的老子就是个财迷,他是希望儿子水长流,财源不断。

一条大狗发出几声狂吠,将他们挡在了村口。少顷,顺着狗的爪印,走出一个人来。陈老二见来人正是刘水长,便吆喝道:“你家的狗咋恁凶哩?真是啥人养啥狗!”

刘水长见是陈老二,便笑笑说:“老陈,你是不是想发财想疯了?大年初二就出来贩牛?”

陈老二说:“我今儿一不贩牛,二不贩羊,专来你家串门的!”

刘水长瞅了陈老二身后的英子一眼,露出惊讶的表情。又瞅瞅他们手中提的东西,就已猜出他们的来意,急忙将他们往屋里让。

当他们三人在刘家的堂屋落坐时,刘水长便喊道:“月儿,去厨房给客人烧茶。”

杨光一身疲惫地刚坐到小椅上,听得这一声喊,打了一激灵,急忙问道:“叔,你叫谁呀?”

刘水长说:“叫我闺女呀!”

英子也感到惊奇,就问道:“你的闺女叫月儿?”

刘水长说:“对呀,叫了二十五六年了,有啥稀奇的吗?”

英子急忙说:“没有,没有!好听!”

这时,从堂屋的西头,走出一个穿着红色羽绒袄的闺女,中等的个儿,白白的脸盘,隆起的鼻子下连着微翘的嘴唇,两颗黑葡萄一样的眼睛,闪烁着迷人的光泽;最独特的,是那两弯眉毛,酷似两弯月牙儿,就像描画过一般,妩媚而传神。她的出场,恰似暗夜的熊耳山陡然升起了一弯新月。新月如钩,一下把英子和杨光的目光勾了过去。

月儿来到堂屋,露齿冲客人笑了笑,然后朝外边的厨房走去。在跨门槛的时候,她扫了一眼坐在门口的杨光。这杨光,也在睁大了眼睛看她,四目相对,就像两极电流相撞,电光火石间,两个人的心都被震得一麻一颤,目光急忙避开。

急忙避开的四目,却又回转过来。刘月又扫了一眼杨光,心里纳闷:这人怎么这么面熟哩?杨光也在问自己:这女的好像在哪见过?咋又想不起来是谁?刘月见杨光盯着自己瞅,来不及细寻思,脸就红了,急忙扭头往厨房走去。

这一微妙的瞬间,被英子捕捉到眼里。她笑了笑,冲刘水长问:“也不知该咋称呼?不知你大还是我大?”

刘水长说:“我姓刘,叫刘水长,应该我比你大吧。我的娃子都结婚了,我都应上爷了。”

英子说:“那我叫你大哥吧,看不出来啊,你都应上爷了?咋没见你的娃子、媳妇、孙子哩?”

刘水长说:“当初给儿子说媳妇时,媳妇娘家是五里川的,人家不来咱这山沟,非要叫到镇上买房子。我狠狠心,把牛卖了、羊卖了、坡也卖了。七抓八凑,到五里川镇上给买了房子。现在娃子和媳妇一家就在镇上做生意。过年生意忙,加上这雪下得厚了,就没回得来。”

“大哥,你可真有本事,娃子都住五里川了。”英子恭维道。

刘水长笑笑,说:“你见笑了。我哪有你有本事呀!你办菌种厂,带动乡亲种香菇,十里八村谁不佩服呀?”

英子问:“大哥,你认识我?”

刘水长说:“岂止是认识。我到你的菌种厂买过菌种,你家掌柜的还到我这里收过香菇。你家的事我都听说过。”

英子说:“我咋记不起你哩?”

刘水长说:“那时你是大忙人,这个还没跟你说上两句,那个就又叫你。我想跟你搭腔说几句话,都没说上。回来就照着给的页子上讲的法子,看着别人的样子,自己再摸索着种的香菇,还挣了些钱。”

陈老二说:“既然你也认识英子,还了解她家,那就知道我们今天来干啥了吧?”

刘水长说:“你一进屋,我就猜出来了。英子的公公叫杨石头,名气也不小,是条直杠汉子,不知和王狗子为啥结了仇。两个人斗了半辈子。临到孙辈,两个娃子相爱,听说王狗子反对,这门亲事就黄了。”

陈老二说:“你还知道不少嘛!”

杨光听了刘水长的话,脸涨得通红,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。

英子说:“大哥,既然你对我家这么熟,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。听我陈叔说,你的闺女还没有家,是刚才那闺女吧?今天,我们就是上门来提亲的,不知你有啥想法?”

刘水长说:“对,刚才我喊去给你们烧茶的,就是我闺女。要是和你们结亲,我算是高攀了。因为你们一家都是正道人,在汤河乡都知道。这娃也长得一表人才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我这条件怕吓着你们呀!”

陈老二说:“不就是到县城买房、买车吗?”

刘水长说:“对,这是前提,否则免谈。”

刘月将荷包蛋烧好,用条盘端了两碗,她妈宋桂花端了一碗,走进堂屋。杨光急忙起身去接,刘月将一碗递给杨光,一碗递给英子,然后对刘水长说:“大,你不要老提房子车子好不好?”

刘水长瞪闺女一眼:“你小娃家,懂个啥?现今这社会,山里长不出票子,村里学校都砍光了,挣钱门路在城里,好学校也在城里。为了生存,为了下一代,不进城中吗?进城没有房子,钻桥洞呀?”

刘月说:“就算房子还能说过去,要汽车干啥?”

刘水长说:“现在这车都普及了,你当还是以前,来来去去,全靠两条腿呀?”

刘月说:“自己用手创造财富,过得才踏实,花别人的钱,理不直,气不壮!”

刘水长说:“俗话说,干得好不如嫁得好。赶毛驴跑得再快,也撵不上骑摩托车的!”

刘月说:“大,闺女从小到大,啥事都听你的。但婚姻事,你叫我做回主,中不中?你闺女情愿坐在毛驴车上笑,也不愿坐在小轿车里哭。”

“不中!”刘水长瞪女儿一眼,道:“感情那事能顶饥顶渴?董永和七仙女怪有感情,还得一人挑水一人浇园哩。宫女和皇上没有感情,但嫁到皇宫里,有吃有喝,锦衣玉食。再说,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,但城里的一套房子,叫咱山里人攒一辈子,也攒不来!”

宋桂花接过男人话茬说:“月儿,你不能再任性了,一提寻家,你就推三阻四,这辈子找不到那个人,你就不寻家了吗?”

刘月说:“大,我不稀罕锦衣玉食,我想要的幸福,要靠我自己来打拼!再说,没有爱情的婚姻,有啥过头?!”

“说得好!”

父儿俩正在唇枪舌剑地对着话,坐在一旁的杨光,突然大喝一声,震得屋子嗡嗡响,房檐上的雪都被震得纷纷往下飘落。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投去。他发现自己的失态,窘红了脸,急忙低下头。

这一声大喝,彻底激活了刘月的大脑神经。这声音太熟悉了。几年了,这声音时常在她的耳畔响起,搅得她茶不思,饭不香,时时做梦都在寻找这个声音,但踏破铁鞋无觅处,就在她将近绝望的时候,不承想,这声音又传进了她的耳膜。

六年前的刘月,坐班车到城里赶四月八物交大会。走出车站,街上人山人海:卖衣裳的、卖鞋的、卖袜子的、卖内衣的、卖化妆品的、卖眼镜的、卖锅碗瓢盆的、卖瓷器的……全部把摊摆在街上。大喇叭、小喇叭加上人的“肉喇叭”,把每一条街都吵闹得盆破连圈。街道拥挤,盛不下这些嘈杂声,喧嚣便向街巷的上空飘散。刘月独自一人一路随意逛过去,从东街逛到西街,不觉天已过午。她感到似乎有点饿,就在一个小吃摊上吃了一碗凉皮。中午的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每一条街道,大喇叭小喇叭慢慢歇了声,人也变得无精打采起来。有的人躲到街檐下遮阴处,有的人躲到商场里边。刘月吃了凉皮,不饿了,困意却来了,早上起来得太早,困意实在难耐。她知道,洛河边的以坝代路边有一排柳树,柳树下有长条座椅,那地方清净凉爽,便信步往那儿走去,想到座椅上眯一会儿。

洛河畔,花草正艳,垂柳依依。由于时过正午,河边很少有人,与街上的热闹相比,这里显得清净了许多。刘月来到一棵柳树下,坐在长椅上,从包里掏出买的化妆品,看了半天,重新装回包里,将包拉到胸前,斜靠到长椅上,迷迷糊糊打起了盹。

正在迷糊之际,感到似乎有一只手在她的腿上慢慢向上滑动。她吓得一激灵,睁开眼,看见一个光头男子单腿跪在地上,一只手从她的腿面慢慢摸向腿跟,另有两个留分头的男子一脸坏笑地在一旁看着。刘月发出一声尖叫,抬手在那光头男的脸上甩了一个耳光。那男的一把抓住她的手,嘴里说道:“还是个辣货!有味!”便把身子扑上前去,嘴已凑到刘月的脸上,刘月大喊了一声:“救命!”照准那光头男的腿板蹬了一脚,那男的“唉哟”一声,双手捂住腿板,滚到地上。两个分头见状,骂了一声:“妈的!这小妞犟劲不小。”两人同时上前将刘月按到长椅上,就去扒她的裤子。刘月左右踢腾,拼命反抗,但架不住两个年轻分头的蛮横,渐渐感到体力不支。

“住手!”

正在危急关头,突听一声大喝。这吼声,如滚雷炸顶,威严中透出无限的力道。两个分头吓得愣了一下神,随即丢下刘月,拉开架势,嘴里骂道:“哟嗬!从哪儿蹦出个野种,敢来搅爷的好事?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?”

慌乱中的刘月没有细瞅那男子的脸,只见他大致一米八几的个子,浑身透出一种神勇。他听了两个分头的话,喝道:“路不平有人铲,事不平有人管,你们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,真是少廉寡耻!”

滚在地上的那个光头,这时已经站了起来,冲两个分头说:“别跟他啰唆,上!”

那小伙子说:“咋?想打架?老子从小在熊耳山放牛,狼都不怕,还怕你三个小流氓?!”

话音未落,光头先扑了上来。他飞起一脚,便把那光头踢翻在地。另两个分头从左右扑上来,他伸出两只手,分别抓住两人的衣领,用力往一起一碰,两个分头头碰头撞到一起,直撞得眼冒金星。他又飞起一脚,将一个分头踢翻在地。另一个见状,从刘月手中夺了包,撒腿就跑。小伙子急忙去追,滚在地上的分头又扑了上来。他挥拳便向那个分头的胸口击去,分头打了个趔趄,与光头一道撒开腿,跑得比兔子还快。小伙子要去追,刘月说:“大哥,别追了!”小伙子说:“包被他们抢去了!”刘月说:“抢去算了,里边也就百十块钱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回家坐车钱没了。”小伙子问:“你是哪里人?”刘月答:“小沟河的。大哥,你呢?”小伙子没有回答她的问,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,往刘月手里一塞,转身就走。刘月问:“大哥,还没谢你救命之恩哩!”那小伙子说:“都是熊耳山人,不用谢!”说罢,已大步走远。

由于衣裳被两个小分头撕扯乱了,她窘得站在那里没有追赶。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,才慌忙整理了衣裳,向车站走去。坐上车后,越思越想越后悔。从那以后,她到熊耳山南北各沟小岔都找过,特别留意那个身影。但六年过去了,那个身影再没有出现。难道他不是熊耳山人?可他明明说是熊耳山人呀!

六年过去了,那个身影已经在她的记忆中开始模糊。但那一声断喝,却清清楚楚印在她的脑中。今儿一见他时,便感到十分面熟,好像在哪儿见过,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。直至那一声吼出,才断定当年的那个小伙子,自己的救命恩人,绝对是眼前这个人无疑。她用汪了两汪水的眼,望了望杨光,问道:“大哥,你还记得六年前,洛河边救过一个女子吗?”

杨光惊奇地瞪大了眼睛:“呀!我说咋这么面熟哩!原来是你呀!”

“多谢大哥救命之恩,并且赠钱给我!”刘月一边说,一边哭了起来。

杨光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当时我在复习高考,心里烦透了,就到河边去散心,碰上了,口袋只有二十块钱了,惭愧得很,不值一提。”

宋桂花说:“哎呀!原来就是你救的月儿?缘份!真是缘份!”

英子和陈老二被眼前的一幕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便问:“这到底咋回事?”

刘月说:“婶,六年前,我去城里赶四月八大会,被三个流氓调戏,是大哥救了我!”

英子说:“呀!咋真巧哩,看来真是缘份啊!”

陈老二说:“你说这世上咋有这么巧的事哩?真是一对有情人啊!这叫天意!”

刘水长说:“就是,这也太巧了!该是命里安排的!”他高兴地喊婆娘取酒炒菜,声言要给杨光敬酒。刘月抢着下厨房炒菜。几个人又在堂屋拉着话。刘水长接着说:“既然娃子救过月儿,这婚事我可以退一步,车子不要,但房子一定得买。小了不中,最少三室两厅。我就这一个闺女,从小和她妈就拿她当宝贝,含在嘴里怕化了,放到手心怕飞了。将来他们有了小娃,你们要是不去带,我和她妈还得进城带外孙哩!”

陈老二听了这话,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,连声说道:“呀!呀!听你这话,说得怪通情达理嘛!那咋给人家上二面坡哩?”

宋桂花说:“你是不知道,月儿上的第一个茬,在媒人的软磨硬泡中,他大个狼食货迷迷糊糊就答应了。后来听说那娃子家里不仅穷,还是个懒条,就后悔了。这都是次要的,主要是月儿死活不愿意,但礼都行了,没法推辞,就上了二面坡,故意拿捏人家。果然那家人吃不住拿捏,自动卷东西走了。后来又遇上两个茬,月儿总是推三阻四的,外人不知,都骂他财迷。其实,并非我们有多财迷,都是月儿对救命恩人念念不忘,上个茬就故意推三阻四。开始,我们给她两年时间,叫她寻找那个小伙。月儿把这熊耳山的大村小沟都找遍了,由于不知姓名,便始终没找见。在我们的劝说下,她才勉强答应寻家。但每到关键时刻,仍不死心,唉!从此,我们就落下了财迷这个名声。”

陈老二说:“哎呀!这财迷的名声是这样来的呀?不过,很值!很值!”

刘水长说:“我就说我脸皮厚嘛!随别人说去,别人说我是朵花,我还是我;别人说我是臭狗屎,我还是我。我一天照吃三顿饭,照样才黑睡大明起!”

英子说:“月儿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闺女。恨只恨光子几年不在家,叫到哪儿找?大哥,话说到这份上,咱们该称亲家了吧?亲家,你该不会再上二面坡吧?”

刘水长说:“上二面坡要看对谁,对杨家,我绝不会。冲你和你公公的人品,我相信你的娃子不会是孬种!其实,月儿这些年,心心念念,老是丢心不下救她的人,这回可算遂了愿。但一码归一码,今日我把话搁到这儿,你城里的房子啥时候买对,装修好,我的闺女你啥时候来娶!”

英子说:“君子一言,”

刘水长说:“驷马难追!”

一切的遇见,都是最好的安排,不早也不晚,就像蓝天会遇到白云、蜜蜂会遇到花儿一样,杨光在绝望的时刻,遇到了刘月。他被刘月的美丽和通情达理所征服,重新燃起了对爱的渴望。

正月十六,在陈老二的说合下,刘、杨两家举行了个仪式,女方到男方家看地方。地方看过后,这婚事就算定下来了。举行订婚仪式的那天,杨光把一枚戒指戴到了刘月的手指上。

婚订了,接踵而来的是践行婚约。拿啥践行?拿钱。可杨家从遭抢到现在,十年过去了,拼死拼活,除了开支用度外,只攒了二十万块钱。这就是杨家的家底。

那么,现时到卢西城买一套房子,要多少钱呢?

卢西是山区县,县城就是夹在山窝窝中间的一个小盆地,东西长不过五公里,南北宽不足三公里。一条洛河,从这个小盆地中间穿过,河面宽度至少五百米,占了六分之一。土地稀缺,可谓寸土寸金。房子均价在二千八左右,好楼层突破三千,最不济的也要二千五六。就按均价来算,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,至少一百三十平米,一平米二千八,一百平米就是二十八万,三十平米又是八万四,算下来已经三十六万多了,加上契税,水电暖开口费,各项入户费,基本四十万了。装修按最一般的,加上必需家具,至少也得十万,这就算到五十万,还不敢算彩礼。现在的彩礼,已经涨到八万了,加上结婚用度,最少也得十万。细细一算,一个媳妇娶回来,最少六十万。六十万,对于一个山村家庭来说,无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。送走刘家的人后,杨家一家就开始算起这笔账了。算来算去,把杨石头黑红脸算成了青灰色,把杨树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,把柳叶算得唉声连连,把英子的头发都算白了几根。

杨光说:“我还是出去打工吧。省着点花,一年拿回来个两三万块没问题。”

柳叶说:“光子,光靠你打工,十来年才能攒下这三十万,叫人家闺女等你十来年吗?”

杨光问:“奶奶,你说咋办?”

烟雾笼罩的杨石头,这些年一直觉着亏欠孙子。他的一生,似乎总在亏欠中度过。亏欠似一把把刀子,把他的心戳得血肉模糊。唯一的良药,就是救赎。只见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,用脚狠狠地拧了两下,从破锣嗓子里扯出两个字:“卖牛!”

“卖牛?牛卖了种地咋办?”杨树林问。

“用镢头刨!”杨石头道。

英子听了公公的话,知道公公是在破釜沉舟。自从土地下放到现在,二十多年了,牛是公公的宝贝,其作用远超出了拉犁夯耙的范畴,而成了一个家庭兴旺的标志。谁的光景旺不旺,不仅仅要看你家有几口人,而且还要看牛羊是否成群,粮食是否满囤,这是老一辈人追求的美好生活。公公喂牛,不管再忙,从来不叫牛肚子有个坑。他养的牛,个个膘肥体壮。放到山上,撒欢都比别人家的牛跃活。一圈大小八九头牛,见了他,就像娃娃见了娘似的。他坐在草坡上吸烟,牛过来在他的脚跟拱拱,身上抵抵。他用手在每头牛的头上摸摸,脸上摸摸,然后拍拍牛的脖子,说一声:“吃草去吧!”牛就会悠闲地啃起草来。外人见了,说他待牛比待老婆还亲,他并不作答,任由旁人说去。想到此,英子开了口:“大,牛是咱一家人的命根子,咋能舍得卖哩?再说,就算卖了,还是差得远呀!”

杨石头说:“添不起斤添两嘛!豁上我这老脸,再出去借借,估计再凑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。咱们先把房子买到手,装修、彩礼,咱一步一步来,就是砸锅卖铁,今年冬天,也得把光子的事给办了。”

千人敲锣,一锤定音。别看杨石头七十多了,在这个家里,还是绝对的权威。大小事情,最后还得他来拍板。

杨家卖了牛,进城看了一套房子,地理位置不错,属于学区房,但价格有点高,要三千一平米,且没有小套,一套房子一百三十六平米,算下来四十万出了头。看房子时,刘月也去了。杨光嫌贵,刘月也嫌贵。英子说:“那咱再转转看看吧!”背着双手跟在他们后边的杨石头,突然像打锣一样,从他那破锣嗓子里挤出一句话:“就是它啦!”杨光说:“爷爷,这房子比咱预算多了好几万哩!”杨石头说:“买房子和娶媳妇一样,是一辈子的大事,可不能马虎。你看它比别的房子贵,但将来你们有了娃,上学却方便,省了人接送,腾出来双手,不能挣钱吗?这叫物有所值。”英子再次对公公的思维和胆魄暗暗敬佩。就说:“光子,就听你爷的,咱一家人勒紧裤带,多干两年,就挣回来了!”刘月说:“还有我哩。明儿,我和杨光一道到南方打工去!”英子说:“你还没有过门,这账说啥也不能叫你来背。”刘月说:“订了婚,我就是杨家的媳妇了!”杨石头听了刘月的话,就说:“闺女,就冲你这句话,我杨家再难,也觉着值!”说罢冲英子道:“走,下去办手续!”

就这样,杨家在县城拥有了房子。剩下的钱,是杨石头和杨树林、英子在亲戚处借的。

杨光又去南方打工了。刘月要跟着去,刘水长不让。杨光就对刘月说:“在家等着我。”

刘月狠劲地点头,眼中有泪光闪烁。

春耕夏耘,秋收冬藏,转眼过了八月十五。地里的玉谷掰了。种麦子时,杨石头和杨树林抡起镢头和土地叫板。由于身体经受了几次致命的摧残,杨石头听见自己的每一节骨头似乎都在发出吱吱的怪叫,像魔鬼哑着嗓子在嘶吼。大民见了,停了自家的地,把牛赶了来;长青也把牛赶来了;杨石蛋扛了犁,把另一块地也犁了。

深秋的熊耳山,景色迷醉得一踏糊涂,而杨家一家的心,却愁得一踏糊涂。农闲了,下一步便挨住杨光的婚事了。要想结婚,必先装修房子。装房子的前提是要钱,可家里钱搜光了,牛也卖了,亲戚能借的借了,拿啥装修房子?吃过晚饭,一家人凑在老屋里,商量这事,愁,把每个人的眉毛都拧成了麻绳。

正在一家人愁眉不展之时,过星期在家的杨明从新楼慌慌张张跑到老房子来,没进门就吆喝道:“妈!妈!我哥来电话了!”

英子急忙问:“你哥来电话说啥?”

杨明说:“他让转告你们一声,浙江有个劳务输出公司,专往国外输出劳务,工资很高,两年回国能拿二十万,他报了名。”

杨树林一听,火冒三丈,吼道:“这个混账东西,能哩不轻,锅内还煮不熟,就想出锅?叫他给我滚回来!”

杨明说:“又不是我要出国。冲我吼啥吼?”

杨石头意识到问题严重,急忙对英子说:“赶快去给光子打电话,无论如何不能出国。这一去就是两年,叫人家闺女再等两年,这叫啥话!”

英子和杨树林急忙起身往新楼走。老两口不放心,打着手电筒,也跟了过来。

英子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新楼前,推开门,直扑电话机而去,拿起电话摁了回拨键,通了。英子喂了两声,听筒里传来个蛮里蛮气的声音:“请问你找哪位?”

“我找杨光!”英子说。

“哪个杨光?我这是公用电话。”

“就是刚才,在你那里打电话的那个。”

“刚才在我这里打电话的有十几个,都走了!”

英子放下电话,一下瘫坐在沙发上。

柳叶问英子:“光子不在?”

英子回道:“光子的厂里有电话,但不允许工人用。他每次往家打电话,都是在公用电话上打,这样,只能他联系咱们,咱们联系不上他。”

柳叶说:“这可咋办?不行咱们再去找他?”

英子忽然一拍大腿道:“哎,他一定会给刘月打电话,咱们现在赶紧给刘月说一声,叫她无论如何留住光子!”说罢,就把电话拨到刘月家里,接电话的正是刘月。刘月听出是英子的声音,就问:“婶,这么晚了,咋还没睡哩?”

英子说:“睡不着呀!月儿。光子给你打电话了吗?”

刘月回:“打了!”

英子问:“你咋回他的?”

刘月说:“我说,一副担子二百斤,一个人挑,有可能压趴下。如果两个人分开挑,是不是轻松点?”

英子说:“月儿,好闺女,我替老杨家谢谢你!”

刘月说:“婶,这么说就见外了。我虽然没过门,但也算是杨家的人呀。”

英子说:“对!对!咱们是一家人,咱们都是杨家的人!哎,对了,明儿我要进城开会,你也去吧,咱们设计一下房子咋样装修,中不?”

“中!中!”电话那头的刘月答应得很畅快。

柳叶见英子放下了电话,竟哭了起来,说:“老杨家积了啥德?遇着了英子和月儿这么好的媳妇!”

英子说:“妈,你也不赖呀!”

柳叶听了媳妇的话,拿眼瞅杨石头,却见杨石头眼里也有泪花滚动,喃喃地说:“祖上积了德,好女人都遇到杨家了!”

第三十七章

英子和刘月进城了。

社会浪潮的兴起是一阵子一阵子的,就像天上的云,一忽儿飘来一团白,一忽儿飘来一团灰,一忽儿白色闪着金光,一忽儿灰色变得彤红;也有点像山间的风,一会儿东南风,一会儿西北风,一会儿穿山风,一会儿搅河风。土地刚下放,兴起一股种粮热,比赛看谁种的玉谷穗子粗;过了几年,兴起了下海热,全民经商,有的公职人员都辞职下了海,有的被淹死了,有的捞个盆满钵满;后来又兴起个招商引资,当官的忙着到处跑,以招来商为政绩;现时下,旅游热又开始渐渐兴了起来。

英子这次进城开会,就是参加县政府召开的开发旅游动员大会。县长亲自主持,省市主管旅游部门都来了人,并且邀请了省内外的大财团来开发。英子听了县长的报告,感到很振奋。散会时,她找到柳文彬。这时的柳文彬,已是卢西县的旅游局局长了。他对英子说:“嫂子,这次咱们卢西定了四条线路:第一,大淙潭瀑布;第二,双龙湾景区;第三,九龙洞、玉皇山景区;第四,熊耳山道教文化和汤池裸浴文化专线。这四条线路都在开发之列。下一步,就要进行景区规划,道路铺设。熊耳山道教文化和汤池裸浴文化是咱们县打出的文化旅游品牌。我已协调了横涧和汤河乡政府,准备从横涧乡修一条旅游专线,把熊耳山和汤池联成一线。今天,你先不要急着回去,明天我介绍一个大公司老总给你,他有意向投资汤池裸浴,搞民俗文化。明日,咱们陪同他一道先去考察考察。”

英子激动地说:“太好了!如果旅游业搞起来,咱们村就有活路了。”

当晚,英子和刘月走在县城的霓虹灯下,心情难抑一阵一阵的激动。刘月听了英子的叙述后,就说:“婶,咱城里的房子先不装了吧?”

英子问:“为啥?”

刘月说:“把装城里房子的钱省下来,先把咱们的红楼装装,等来旅游的人多了,咱们可以开个宾馆,搞个农家乐。这样,咱们就把钱用到刀刃上了。”

英子暗暗佩服儿媳妇的智慧。看起来,这是一个可塑之材。从她的身上,能看到自己的影子。这真叫走了披叶的,来个戴花的。她为能娶到这样的儿媳妇感到高兴,但与刘水长有约,房子不装,结不成婚,自己说出的话,岂能食言?

刘月见英子没吭声,继续说:“婶,装了暂时又不去住,何不把这笔钱用到最该用的地方?”

英子说:“可婶答应过你大,不能食言。”

刘月说:“我大的工作我去做。他的目的是希望我幸福,而不是摆啥阔气。”

英子说:“那好吧。但前提是要和你大好好说,不能吵。你大你妈养你也不容易,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交往,发现你大还是通情达理的。”

刘月说:“婶,你放心吧!我会把握分寸的。”

英子和刘月是坐柳文彬的车回来的。据柳文彬说,陆总是外省一个大财团的老总,专程来汤池考察裸浴文化。柳文彬详细向陆总介绍了汤池裸浴的形成和沿革,加入了民间习俗和神话传说,既真实又煽情,把英子都听得一愣一愣的。在柳文彬面前,英子才真正体会到了啥叫农民与文化人的区别。车到汤池对面,柳文彬叫中巴车停下,然后对陆总说:“看吧!这就是汤池裸浴,中国最古老最原始的裸浴形式,活化石一般展现在你面前。”

四围的山峦,被秋霜染得醉红;老鹳河的悠悠流水,倒映着蓝天的影子;河岸边,黄蓝两色的野菊花在恣肆地招摇;大山下、旷河边,一群裸浴女在水雾氤氲中,或匍匐水中,或站立池旁,旁若无人一般,尽情展露自己优美的曲线……

陆总一行人在车里看得如痴如醉,激动地说:“柳局长,在蓝天白云下,在群山环抱中,让我看到一种最野性、最原始质朴的美!太神奇了!太神奇了!”

与陆总随行的女助理问:“柳局长,这汤池除了杨二郎担山的故事,还有什么传奇吗?”

“传说多了。相传,武则天当年曾到这里洗过浴,又说杨玉环当年长得奇丑无比,就是到这里洗过浴后,才变漂亮后被选进宫的。不过,这两个传说有点牵强,附会的成分多,但不是说一点可能都没有。就说杨玉环吧,因为她小时曾在灵宝居住过,灵宝离这里近,总共也就百十公里,慕名来洗澡,倒是很有可能;而武则天,无论是去东京洛阳还是到西京长安,连贯东西京的只有两条道,北道是崤函古道,南道为武关古道。崤函古道从灵宝的函谷关到汤池,也就百十公里,或许武皇一时兴起,快马加鞭,拐个弯就来了哩。再说武关古道,是连接两京之间的南道,这条古道离卢西境更近,到这里洗浴就更顺理成章了。但传说终究是传说,正史上没有记载。”

女助理问:“那有没有什么传奇?比如爱情啊什么的,就像丽江玉龙雪山下的殉情谷啦!”

柳文彬说:“有,据说很早很早以前,有一对恋人,为爱而投水殉情。至那以后,汤池上边的崖壁上,就长了两棵柏树,四季把倒影投入到汤池里;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村里有一个叫大莲的姑娘,和情人偷偷到汤池洗澡,被人发现后,不堪舆论的压力和父亲的威逼,为爱,愤然投水而死。后来,在大莲投水的下方河边,就神奇地长出一蓬酷似莲的植物,人们都说那是大莲的化身。”

“大莲死了,那她的情人呢?是不是做了缩头乌龟,把大莲忘了?”女助理穷追不舍。

柳文彬说:“这个故事应该还在演绎。可以肯定一点是,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大莲。因为在大莲死后,河爬边夜夜传来这个人撕心裂肺的哭号,你想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啊!”

女助理说:“如此看来,这个汤池应该改个名字!”

柳文彬说:“愿听赐教!”

女助理说:“应该叫情人池。”

陆总说:“太露骨,不含蓄,还是叫汤池好。汤池汤池,就是有情人滚烫的心啊!凡来汤池裸浴的人,都是有情人!”

柳文彬和女助理都说:“还是陆总高见!”

陆总在柳文彬的陪同下,前后考察了两天。第二天是男浴日,陆总特意与当地裸浴的人一道,跳入热气腾腾的汤池中,感受了这种露天裸浴的野趣。临走时,他对柳文彬说:“柳局长,这个项目,定了。”

陆总走了两天,英子接到柳文彬的电话,叫她再进趟城,与陆总协商相关事宜。英子刚放下电话,乡长的车已开到门口,道:“咱们走吧?”于是,她与乡长一道又进了趟城里,回来已是第二天晚上了。她和杨树林一道来到老屋,进门就喊:“大,好消息!好消息!”

杨石头圪蹴在坷台上的明柱跟前抽烟,听了英子的喊,心里也是一阵狂喜。因为英子向来稳重,没有特殊情况,不会喜形于色。就问:“啥好消息?”

柳叶准备上炕睡觉了,听了英子的话,也从里间走出来,问道:“英子,啥好消息?快说说!”

杨树林说:“妈,你猜猜!”

柳叶说:“少摆架子!我问英子,没问你。”

“这回给杨光娶媳妇,不用愁了!”英子说。

“咋不用愁了?天上落果子了?”柳叶问。

英子说:“陆总看上了咱红土墁那块斜坡地,说给咱们出十万块钱买下来,在那儿盖大酒店,算不算好消息啊?”

“不卖!”

突然,一声炸雷,带着嘶嘶啦啦的声音,从杨石头的喉咙中吼了出来,直震得几个人耳膜生疼。英子能感觉到,这一声,是从丹田吼出来的,吓得她浑身打了个激灵。自打进门几十年,公公今天第一次冲着自己吼。

杨树林说:“为啥不卖?那块破地,种五十年粮食,也卖不下十万块钱。”

杨石头仍然怒气不消道:“那就不关钱的事!”

英子说:“大,我都答应人家了,合同都跟人家签了,你说不卖,总得叫我知道为啥吧?”

“啥都不为,就是不卖!”杨石头的语气冰冷而决绝。

檐下的灯没有拉,屋里的灯影投到院子里,影影绰绰,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。但英子能想象出公公的脸,定是比山里的大青石还青还冷。一股寒气直透她的心肺。想我英子自从嫁到杨家,也是尽心尽力,扑头扑脑,上孝公婆,下相夫教子,哪点事做得对不起杨家?就这一件事没有和你商量,就惹得你雷霆大怒。一股怒火心中点燃,她很想冲公公回敬几句,但咬牙强迫自己克制了。这一克制,一股委屈与心酸涌上心头,眼泪夺眶而出。她哭着跑出院子,任泪水奔涌而下,高一脚低一脚向红楼跑去。

柳叶见英子哭着跑出院子,瞪了杨石头一眼,急忙跟着儿子来到红楼。

英子回屋后,反手把门锁了,任柳叶在外边怎么叫就是不开门。

杨树林说:“妈,您回去睡吧,让英子哭一哭,心里松快了,就没事了!”

柳叶说:“妈不回去了,就睡这边,叫他个独孤兽在屋折腾吧!”

夜色如一张密织的黑网,将山村罩得严严实实。

杨石头就坐在这夜色中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。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灭,像极了鬼的眼睛。

鸡叫头遍,杨石头起了床,去把陈老二喊起来。陈老二揉着眼睛问道:“石头哥,你哪根筋不对了?现在又不是大集体,天不亮就扯你那破锣嗓子!”

杨石头说:“老二,求你办件事!”

陈老二问:“啥事?跑腿动嘴能办了,叫我把熊耳山搬走,可办不了。”

杨石头说:“把你三轮车开上,跟我进趟城。”

陈老二问:“到底咋啦?”

杨石头说:“你咋恁多废话哩?到了就知道了。我在家等你,快发动车去。”说罢转身走了。

陈老二不知杨石头葫芦里卖的啥药,就回屋把衣裳穿戴整齐,跑到棚下,把三轮车发动着,开到杨石头老屋门口。

杨家的大门敞开着,上房檐下的大灯也开着,把院子照得雪亮。下厦子原先做磨房的那间屋里,灯也亮着。村里自从有了钢磨后,石磨就废弃了。陈老二不知杨石头搞啥鬼,就向磨房门口走去,未到门口,忽然听到了杨石蛋的声音:“哥,咱就是再急,也不能把老本卖了呀!这百年后,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,咋行啊?”

杨石头说:“我赤条条来,就赤条条去,要这玩意儿干啥哩!”

陈老二听明白了,杨石头这是要卖棺材。这两副棺材就搁在磨房里,是杨石头七十岁那年,杨树林在方车沟的一户人家买的。清一色的柏木板,一副十二个头,板块浑全,别说窟窿了,连个疤痕都没有。人家当时要一万二,起始杨树林给递一万,主家不干。杨树林又说一万一,主家说一万二,少一分不卖。当时是陈老二给拉的,陈老二拽拽杨树林的衣襟,嫌价格高了。杨树林不听,便说:“一万二就一万二!”当场拍了板。点过钱后就装车了。往回运的路上,陈老二直埋怨:“林子,你咋恁憨哩?这板,好是怪好,但他要价也出圈了。现在行情,柏木十二个头的毛坯子,也就五千块一副。就说这板浑全,多掏个三百五百,也就到卯了。”杨树林说:“啥吃亏便宜的,我大我妈一辈子不容易,到老还不落副好棺材?!再说,咱山里讲究七十备棺,有的人六十不到,棺材都准备好了。我大今年整七十了,也该备了。去年到今年,我看了好几副,不是头多,就是有窟窿,或者草心,都不称心。今儿这两副,一点驳杂都没有,多掏俩就多掏俩吧!”陈老二听了杨树林的话,也就不再说啥了。

板是李木匠给做的。做工之精细,令人赞叹。特别是大小头上,都镂了花。小头镂了一头牛、大头镂了一朵莲花,绕着莲花的是富贵不断头图案。柳叶说她不要莲花,李木匠说你喜欢啥花,我就给你镂啥花。柳叶说我就喜欢柳叶。于是,李木匠就给柳叶的那副镂了一棵柳树,树干虬劲,柳枝轻摇,柳叶柔顺。边上也要镂富贵不断头图案,被柳叶挡住了,说这棵柳树怪好看,加上别的图案,把画面就给破坏了。漆是从自家山上的漆树上割的土漆,杨树林亲自割的,刚入伏就下了刀,至得立秋,一共收了二十多斤,滤去杂质,还有十八九斤。杨树林对漆匠说:“这两副板,这么多漆全部用上。”

漆匠是杨树林从五里川请来的,在西南山一带名气很大,活做得细,料搭配得好,漆出的东西比玻璃还亮。漆匠听了杨树林的话,便说:“东家,这一副板,通常五六斤漆就差不多了,就算漆厚实点,也没有超过七斤的,你这一副就用八九斤,叫我得刷几遍呀?”杨树林说:“你甭嫌麻烦,里边用布布一层,上一层漆,外边多刷两遍,我给你加钱嘛!”漆匠无奈,摇摇头说:“中吧。你这娃真舍得,够实在的!”杨树林说:“对自个老的不实在,对谁实在?”

当时板漆出来后,村里人没有不夸的,老年人特别羡慕。陈老二就冲杨石头开过玩笑:“石头哥,你当人时住好房子,做鬼后还住好房子,真有福呀!”这话,就如昨天说的一样,在陈老二的脑中一闪而过。当时做板时,咋没听杨石头说不要哩?咋没听说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哩?这个比石头还硬的汉子,一辈子从没向任何事低过头,这回看起来,真是叫孙子的婚事给逼急了。于是,他接过话茬说:“石头哥,实在过不去,咱们都再凑凑,也不能把老本卖了呀!”

杨石头和杨石蛋已经把天板盖揭了下来,正准备往院子外边抬,听了陈老二的话,便说:“今春借你们的钱,还没还上哩,咋能再借?”

杨石蛋说:“再借就再借嘛,谁还没个坎?都是乡里乡亲的。”

杨石头说:“不中,旧账不还,再摞新账,别人的光景过不过了?咱不能光想自己,不想别人。我意已决,不要再啰唆。抬!”

杨石蛋知道哥的秉性,只要认准的事儿,八头牛都拉不回来,也就不再劝了,于是问道:“嫂子的那副也卖吗?”

杨石头说:“你嫂那副不能卖,我一辈子亏欠你嫂子,到那边不能再亏欠她。我死后随便用席卷卷就中,你嫂子可不能没房子住。”

杨石蛋说:“你和嫂子是两口子,她的房子就是你的房子,她能不叫你住?”

杨石头阴沉着脸,冲杨石蛋吼道:“抬!”

陈老二听了,长叹一声,帮忙把棺材往车上抬……

英子气得哭了半夜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一觉醒来,一看八点多了,急忙走向电话机,拿起话筒,拨了过去。电话里响了几声长音,通了。英子急忙问:“是文彬吗?”电话那头传来柳文彬的声音:“嫂子,是我。有啥事吗?”英子说:“文彬,给你说个事儿,陆总和我签的那块地,卖不成了。”柳文彬问:“咋了?”英子说:“你姑父不同意。”柳文彬问:“嫌少呀?”英子说:“不是钱多钱少的事,给多少钱他都不卖。”柳文彬说:“这可不中啊!咱好不容易找个投资商,签的第一个合同就变卦,叫人家咋想咱呀?这不是言而无信吗?以后还咋合作呀?你和我姑父好好说说,讲清利害,我想他会同意的。”英子说:“你姑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,他认准的事,是不会回头的,说也没用。”“到底咋回事啊?这可不是小事!”“到底咋回事,我也不知道,反正三言两语说不清楚。这样吧,要不你回来一趟,或许你的话,他会听的。”“那中!那中!我这就回去。”柳文彬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
两个小时不到,柳文彬的车就停在了杨家的红楼前。柳叶和英子、杨树林都迎在门口,他们将柳文彬让进门,还没落坐,柳文彬就问:“到底咋回事呀?”

柳叶说:“彬子,你就别问了。当初分那块地,他把一家人的饭桌都砸了。那地,比他的命还重要。”

柳文彬问:“我姑父呢?”

柳叶说:“不知道上哪转去了。今儿一早,林子到老屋去,见门锁着。”

柳文彬说:“咱们都去找找,我来跟我姑父说,这牵扯到全县的大事,可不是咱一家的私事,能闹儿戏吗?”

柳叶说:“恐怕找了也没用,他就是头犟驴,认准的事,一条道走到黑!”

英子说:“妈,你先别打岔,咱们还是找找吧,或许彬子能做通他的工作哩!”

柳文彬说:“我就不信,我姑父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,思想觉悟能恁低?”

于是,大家分头去找。村里村外找遍了,也没找到。随即又发动亲戚去找。长青和早已退休的曹凤也来了,柳枝和大民也来了。大民问清情况后,就说:“姐,别找了,找到他也没用,那块地,他是不会卖的。”

柳文彬问:“小姑父,你知道为啥?”

周大民说:“别问为啥?反正他不会卖。”

柳枝说:“周大民,这样看来,你知道内情啊!说,到底为啥?”

周大民说:“我向石头哥发过誓的,死都不说。”

当初,杨石头点名留那块地,柳叶已猜出个八八九九,现听大民说出这话,她的心,立马变成了发大水的老鹳河。汹涌的河水淹了她的心,她的肝,她的肺。一直以来,他知道杨石头心中另有一个世界。可她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。她的一生,可以说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他。她也能感觉到,他由开始对她的冷漠转化成后来深沉的爱。从他几次的欲言又止看,他是想和她交心的,但总有个东西横亘在他与她中间。这东西如影子一样,挥之不去。她知道那是大莲的影子。柳叶很想走进他的心里看看,看大莲住的房间,有没有她住的房间大。可他,心门一直关闭着。如今,大民既然这样说,看起来,他是和大民交过心的。于是,便平定了会儿情绪,对大民说:“大民,你既然知道,也就不用隐瞒了,索性就给大家说说吧!”柳叶说完这句话,反而镇静了,回身坐到了椅子上。

周大民望望柳叶,显得很为难,吞吞吐吐道:“姐……这……”

柳枝说:“有屁快放,别吞吞吐吐的!”

大民脸窘得通红,望着柳叶,显得很难堪。此时的柳叶,反倒显得格外镇静,用手拢了拢头发,说:“大民,这屋没有外人,就说说你知道的吧。”

周大民见柳叶叫说,也就不藏着掖着了。他清清嗓子,开始叙说起来:

“说起地这事,得先从一个梦开始。

“石头哥说,那梦,也不是梦,很真实,是他实实在在的一次经历。当年修老龙湾,他被石渣砸昏后,梦到两个鬼卒用铁链子套了他,把他拘到阎王殿里。他问阎王爷为啥拘他?阎王爷说王狗子他大把他告了。”

大民说到这儿,惊得柳叶和长青同时瞪大了眼睛,思绪噌一下倒回到几十年前。当醒来后的杨石头说,怪不得阎王爷说王狗子他大告的我时,柳叶的婆婆听了,吓得颤颤磕磕说:好娃呀,你胡说个啥哩!当时在场的人都纳闷,但谁也没有往下问,他也没有往下再说。现听大民一说,看起来真是话出有因。柳叶刚刚平复的心,又提了起来,就格外专注地听大民往下讲:

“他问王狗子他大告他啥子?阎王爷说王狗子他大告他打坏了王狗子一条腿。他问,你可知我为啥打坏王狗子的腿?阎王爷说,我岂能不知,你想替大莲报仇。说到大莲,他怒火满腔,冲阎王爷骂道:你个昏王,该死的人你不去抓,不该死的你却抓了来。你还我大莲。阎王爷说大莲不是他抓的,是你杨石头克死的!阎王爷的一句话,如刀子一般扎到了他的心上。他乞求见见大莲。阎王爷说大莲已投胎转世,再也见不着了。不过,她的魂儿老去她跳水的地方游荡,孤苦零丁,怪可怜的。他说在阎王殿,阎王爷对他说了很多话,说他生来和大莲做不了夫妻,柳叶才是他真正的妻子。要他好好善待柳叶。判官说他本是一块石头托生的,在阳间的使命还没完成。阎王爷说那还送他回去,并埋怨白疯子叫他淬火,淬轻了,要把他丢汤池里再淬淬火。于是,两个鬼卒架着他,把他又扔到了汤池里。”

柳叶听着周大民的叙说,思维跟着那梦不断跳跃。常听村里人说杨石头生下来时,一块大石头掉进汤池里;他满月时认了个白发乞丐当长腿干大,干大叫奶奶抱着他到汤池洗脸。心有一阵接一阵感慨:看来,人与人的一切,真是前生注定的。正在柳叶感慨之际,柳枝问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梦醒了,真听说王狗子他大死了,这一下弄得,也说不清那梦的真假了。”

柳枝问:“这事你咋知道?他为啥无缘无故和你说这?”

大民望望柳枝,又望望柳叶和长青,继续说:

“每年的清明,我都下朱阳关给我姐上坟。我姐和朱阳关那家配了阴婚后,开始,他的娘大还活着,会去坟上绑两条纸。后来老两口都走了,他没有后人。我年年去,年年见坟上有人绑纸,还烧有纸灰。我就打听问村里的人,问他是否还有本家侄儿啥的?村里人说,这家人是土改前逃荒到这里的,既没有亲戚,也没有本家。我就纳闷了,这坟是谁给上的?细打听,村里人说,也是你上边的一个人,个子高高的,脸黑红黑红的,每年都来,到这里也不进村。第一年来是打听的,后来就再不跟人说话,谁问也不理,径直到了坟上,绑了纸条,烧了纸,坐上半天,然后走了。我听了村里人的叙述,猜想是石头哥,但不敢确定。有一年,清明前三天,我一大早就下了朱阳关,躲到姐姐坟后的小树林里,从早上直等到中午,不见人来,就准备把坟上了好走,这时,突然看见一个身影,绕过村后的麦地,顺着一道土塄,直向我姐的坟走来。我看清了,来人正是石头哥。他到坟上,先坐到坟头,说了声,大莲,我又来看你了,你躺在这里三十多年了,我今年都五十多了,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来看你不能?我听了石头哥的话,忍不住从树林中跑出来,扑通一声跪在姐坟前,泣不成声。石头哥起先吓了一跳,后来镇定下来,也坐在坟前大哭了一场。他说我姐是因为他而死的,是他害死了我姐,他说他就是个罪人。我说你和姐姐都没罪,是狗日的王狗子狗逮老鼠,害死了姐姐。两个男人哭够了,他对我说,大民,你姐孤零零在这,太可怜了。等有合适机会,把你姐的坟迁回去吧。她身子在这,魂却老在龙潭边,这魂不附体,千年万载都不得安生。我问,你咋知我姐的魂老在龙潭边?他就给我讲了那个梦,说是阎王爷亲口对他说的。我听后,惊出一身冷汗。停了会儿,待心跳慢下来,我说,这事得从长计议。我大在时,这事万万办不成。等我大走了,容我想想法子,就是怕村里人说闲话。再说,迁回来往哪葬呀?石头哥说:红土墁。回来就埋那儿吧。原来分地时,我就突然想起那个梦,就动了死后和柳叶葬那块地里的心思,啥也不图,就是那块地离龙潭近,想能给你姐做个伴儿,省得她孤单、可怜。没想到今天叫你撞见了,也就不必隐瞒了,那就对你讲讲我和你姐吧。于是,他掏出两支烟,递给我一支,我们把烟点着,坐在我姐的坟旁,一边吸着烟,一边盯着我姐坟上刚长上来的青草,幽幽地继续说了起来:

“打小,我就喜欢大莲,大莲也喜欢我,说不清为啥,就是喜欢。上学后没多久,我发现王狗子也喜欢大莲,陈万有喜欢柳叶,而柳叶却喜欢我。当我发现这个微妙关系后,就故意疏远大莲,也疏远柳叶。但我越疏远,大莲和柳叶追我追得越紧。这个时候,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陈万有和王狗子对我产生了敌意,我便越发离她俩更远了。谁知,世上的有些事,就是奇怪,我越远离她俩,她俩就越跟我跟得紧。一天傍晚,我大我妈都到大核桃树下乘凉去了,大莲跑到我家里,直截了当向我表白,她爱我。那时,我们已经十六七岁了,早已不上学了。其实我也喜欢大莲,大莲不仅长得漂亮,更重要的是她落落大方。每次看我时,眼睛火辣辣的,把我看得心咚咚乱跳,一阵一阵发慌。说实在的,在大莲和柳叶之间,我也喜欢柳叶,喜欢柳叶的羞涩文静。但在柳叶身上,我找不到心跳的感觉。在我必须做出抉择时,我选择了大莲。大莲说:石头哥,咱俩要好一辈子,谁都不准变心!我说,大莲你放心,我杨石头要是对大莲变了心,说话不算数,天打五雷轰!大莲说,我就知道石头哥是好样的,说一不二,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!我说,大莲,我当不了顶天立地的人,但我唾沫掉地上砸个坑,说过的话,绝不食言。

“自那晚后,我和大莲便寻找机会偷偷约会,但苦于没有机会。王狗子总是偷偷跟踪大莲,而柳叶总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后头,柳叶的后头又跟着陈万有,没有机会约会。有时几个人碰到一起,又装着十分冷漠的样子。这样到了十八岁,我向我娘大提出要娶大莲。我大还没说话,我娘就说:石头,义节沟的草草是个好闺女,又是妈的娘家亲戚,我都答应她大她妈了,将来把草草娶进门,咱们是亲上加亲!我说,妈,我就要大莲,别的再好,我也不要!我大说,大莲那闺女也怪好,只是她大满嘴斯文,咱怕高攀不上呀!我说,大,你就没试,咋知攀不上?我大说,就是想说大莲,也得想个啥法,先把义节沟那头的话给退了。要不,人家说咱脚踩两条船。听了我大的话,我就等着我大想法子,谁知在这中间,就出了我和大莲那档子事。

“大莲说我是个顶天立地的人。啥呀!我狗屁都不是!简直就是个窝囊废。出了那事后,我吓得六神无主,不知该怎么办。我想主动站出来,但又缺乏勇气。那天,跟着我大去锄地,魂就像掉了一样,左思右想,想不来办法。正在愁闷之间,大莲却投了水。大莲投水,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。当我看到大莲在我怀里身体慢慢变得僵硬,我也就像一个死人一样没有了任何知觉。每当夜深人静时,我就跑到那个停放大莲的石板上,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,以致哭干了眼泪,哭哑了喉咙。我决定报仇,我要把王狗子杀了,然后去找大莲。那段时间,我大和我妈后悔莫及,看到我痛不欲生,他们把肠子都悔青了。但事已至此,悔也晚了。便可怜兮兮地求我,寸步不离地看着我。我去龙潭边哭,我大就跟在身后,只怕我寻了短见。一个夜里,我趁着娘大眯盹,偷偷溜出屋子,手提一根木杠,蹿到王狗子院边,恰巧见王狗子起来上茅子,我就冲上去,向王狗子抡起了杠子。谁知那夜夜色朦胧,我的眼睛被仇恨遮蔽着,也变得迷迷蒙蒙。一杠子打过去,尽管裹了一阵风,但只打在王狗子腿上,没打中要害。王狗子疼得哇哇大叫,倒在地上乱滚。我本打算上去再补一杠子,忽见王狗子的大从屋里跑出来,大声吆喝着,狗蛋,咋啦?咋啦?我拖着杠子,扭身就跑了。

“跑回家后,娘就给我跪下了,哭道,石头,好我的娃呀!你把人家打死了,你能活得成吗?我说,我打死王狗子,就找大莲去。这时,我大也扑通给我跪下,老泪纵横道:娃呀,你知道你妈当初生你时,多不容易吗?在血滩里打了多少滚?到鬼门关上闯了几个来回?娃呀,大给你取名叫石头,你的心可不敢比石头还硬啊!你要真想走,就先把我和你妈打死了,你再上路。大的话,一字一句,如重锤敲在我的心上。

“当时,我心里很乱,乱极了。望望大苍白的头发和近乎乞求的目光,望望娘那病恹恹的身子,大哭了一场。我哭,娘也哭,大也哭,哭得老泪横流:娃呀,你真能狠心丢下娘大不管吗?

“大的话如锥子一般,刺着我的心。做为家中独子,娘大对我是百般呵护。尽管我的身体比石头还结实,但有个感冒咳嗽,娘大都惊慌失色。记得一次冬天我半夜发烧,大踏着一脚脖厚的积雪,翻了一架山,去敲郎中家的门。郎中嫌雪厚,半夜不肯来,大扑通给郎中跪下。郎中无奈跟着来了,到我家时天已大亮。郎中摸摸我的头,把把脉,看看舌苔,一切正常,感到又好气又好笑,说你真是草木皆兵啊!大不好意思笑笑,搓着双手,连说对不住。郎中说,也难怪,独苗嘛,自然看得比命根子重要!你刚直了一辈子,从来不求人,咱十里八村都知道。为了娃子,今儿第一次竟给我下跪。听了这话,娘哭了,我也哭了。想起这件事,我的心充满愧意。娘大就我一个儿子,我死了,叫娘大怎样活?想到此,我泪眼婆娑地望着大说,可我答应过大莲,要守她一辈子的!大说,守有两种守法:一种是用身子守,一种是用心守。娃呀,大莲走了,你若重情重义,就把大莲装在心里,用心去守她一辈子吧!我无力地垂下了头。大见我不吭声了,便说,娃呀,你应该好好活着,看着你的仇人难受一辈子,也算是报仇了。他偷遛墙根,坏别人好事,致使大莲丧命。你打断他一条腿,他也算是得到惩罚了。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,估计连个媳妇都不一定能娶上。他王家就他一棵独苗,你就看他怎样凄惨地过一生吧!听了大的话,我终于想明白了。我要活着,要和王狗子斗,要让王狗子生不如死。想到此,我才决定活着。大见我已回心转意,但仍不放心。第二天领着我上地,大和我定了个君子协议。协议内容主要有三点:第一,啥时都不能让你妈伤心;第二,啥时都要当撑起杨家的柱子,不到倒下的时候,坚决不能倒下;第三,你是天降的一块石头,既然老天爷叫你来到世上,就有来到世上的用处,能干大事则干,干不了大事,也要撑起架子,不准做牛屎扑坨,更不准走邪路。

“听了大的话,我就决定要活个人模狗样来,不能再当个窝囊废,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,不能百年后到阴间见了大莲,叫大莲笑话。但怎样做呢?我实在是没弄明白。

“没弄明白也得活着,因为已经答应娘大了。但活着的第一步就得说媳妇。娘说,如今大莲不在了,咱就还说草草吧!这时的我,心中放不下大莲,对说谁已经无所谓了,只要是个女的,能给杨家传个后就中,反正胡里对症一辈子,死后还得去找我的大莲。于是,就没吭声。娘见我没有吭声,就扭着小脚回了娘家。谁知草草家怪我娘大迟迟不去提亲,已经将闺女许了人家。这后来,我大才上柳家的门。

“说心里话,我也是很喜欢柳叶的。从小在一块长大,柳叶的温柔善良、通情达理,我是十分地清楚。开始,我还在大莲和柳叶之间徘徊,但发誓和大莲好后,就决定把柳叶当妹妹看了。可我心里还放不下大莲,一直把大莲和我惊散时带回的红布兜肚戴在身上。结婚那天想着大莲,难受得直想哭,因此和着泪水喝醉了酒。第二天醒来,发现那个兜肚不见了。我知道是柳叶给藏了,那是大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。我给她要,她不给,我就伸手打了她一耳乎子。于是,两颗心都紧紧封闭起来了。白天我不和她说话,夜里不和她通腿睡觉,直到一年后,我妈打我,我们才钻到一个被窝里。

“柳叶是个好女人,咱熊耳山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人。我那样对她,她都一如既往地对我好,这令我心里很愧疚。时间越长,对她的愧疚就越深。阎王爷的话,点醒了我,要我好好善待柳叶。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。柳叶命中注定是我的妻子,那就是和我根脉相连的亲人。事实证明,柳叶真是我最亲的亲人。王狗子和造反派整我时,想要我的命,柳叶拼着命保护我。从那时起,我就发誓,一辈子把柳叶当最亲的亲人待。可是,仍摆不正柳叶和大莲在我心里的位置,所以,一辈子老处在矛盾之中。如果要我替谁去死,我情愿替大莲去死,也情愿替柳叶去死。大莲和我是立过誓的,而柳叶和我是几十年的患难夫妻,我实在不知该取舍谁,就把她俩都当了亲人。当初分地,我坚持要那块地。是想死后和柳叶埋在那块地里,离大莲投水的地方近点,给大莲的魂做个伴。实际就是想减轻点对大莲的负罪感。几次,我都想对柳叶说,可又怕柳叶伤心。我这一辈子,心老在愧疚中泡着,对不起大莲,对不起柳叶。能治心病的唯一药方,就是救赎。至于真有没有魂儿,我也不知道。”

听到这儿,柳叶早已泣不成声,说:“他的话,我信!那一回,他跳水里救我,命都不要了,我知道他把我当亲人。也就在那一晚,我准备把箱子打开,把那个兜肚还给他,顺便叫他看看,箱子里也藏着我给他做的东西。他制止了我,说他知道箱子里藏着我对他的心。那晚,我就扑到他的怀里,大哭了一场。”

曹凤也听得泪眼哗啦的,她说:“想不到石头哥是这样重情重义的人!可怜的他,心一辈子都在滴血。”

柳枝说:“狗屁!他不好好对我姐,一心想着个死鬼,我恨死他了!”

柳叶听了柳枝的话后,用袖子把泪一擦,冲柳枝吼道:“不准这样说!你石头哥原来心里只装着大莲,到后来能把我也装到心里,把我当亲人看,我已经很知足了。这样说来,大莲是幸福的。而我,比大莲更幸福。毕竟,他用心用身实实在在陪了我一辈子!从这点上说,大莲就不如我了。”说罢,她把头转向大民,说:“大民,趁你现在能动,就听石头的,把大莲的坟迁回来吧!她一个人在外边孤零零的,确实太可怜了!”

杨树林立马二乎筋绷起,道:“不中!她迁回来往哪埋?”

柳枝也说:“就是,不中!”

柳叶说:“就埋红土墁。”

杨树林说:“休想!这不寻着叫外人耻笑,戳脊梁骨吗?”

柳叶冲儿子喝道:“你知道啥事人才耻笑?无情无义才招人耻笑!你大一辈子把情看得比啥都重,谁愿意耻笑,就叫他们笑去!”

杨树林仍是不服:“你是我妈,他是我大,你们才是合法夫妻,她算那路神仙?”

一直没有说话的长青说话了:“林子,你大又没说要和她葬一坨嘛,你发哪门子火?”他转身对柳叶说:“姐,怪不得咱大在临走前,对谁啥都不说,只对石头哥说了‘放下’两个字,原来大是早知道了石头哥的心事,所以一直不放心,才特意交代叫他放下。看起来,石头哥还是放不下呀!”

柳叶说:“长青,咱大看啥事比咱们通透多了。其实在林子他爷来咱家提我之时,大就把那事看破了,坚决不同意。那时,我不知哪根筋不对头,喜欢石头喜欢得入了迷,发誓非他不嫁。大看说不醒我,叹道,石头那娃好是怪好,就是怕放不下大莲。娘说,石头是个打着灯笼都不好找的准诚娃子,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歪门邪道。虽然心里有大莲,但大莲走了,时间长了,自然就放下了。再者,咱们一心待他,就不信暖不热他那块石头。石头能那样对大莲,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娃,对咱叶子也不能差了!就这样,我嫁给了他。事实证明,我们错了,也对了。”

周大民说:“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哩!”

柳枝说:“你接着讲,看你还有啥屁放!”

周大民接着叙说起来:

“春日的暖阳照在我姐的坟上,也照在我和石头哥的身上。我们抽完了一支又一支烟,把烟头竖起来,扎在地上。石头哥讲到最后,不住地叹气,说:我的一生,从不多说话。可今日叫你碰上了,不得不说。我得给你们周家一个交代。我说,石头哥,你别说了,当初,我也仇恨过你。可我娘疯死埋后,你夜里偷去给我娘烧纸,头都磕破了。从那时起,我就不仇恨你了,把你当亲人看了。石头哥听了,竟又滚下泪来,说,我前半辈子,简直就不是人!后来,和老支书接触时间长了,从老支书身上学到很多东西,才有了点人样,明白了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活。如果说,今生最令我爱的人是大莲和柳叶,那最令我尊敬的人,就是老支书张保山了。他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。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,还没有做点啥事情,就老了。如今啥事都做不了了,那就为亲人尽点心吧!”

听完周大民的讲述,一直坐在椅子上的柳文彬这时缓缓站起身来,摘下眼镜,把镜片擦了擦,重新戴上。说:“大姑,今儿听了我姑父的事,对我的灵魂触动太大了。我的姑父是一个有血有肉、有情有义的人,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,我们应该为他感到自豪!”

英子也一直沉浸在公公与婆婆的故事中,一会儿悲,一会儿喜。现在听了柳文彬的话,心生无限感慨。前些年,张保山的死,叫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庄严与神圣。如今听了公公的传奇人生,叫她明白了什么叫深沉的情与爱。在如今金钱至上、物欲横流的时代,谁还把信仰当回事?谁还把情爱当回事?英子感动得热泪盈眶,她为能有这样的公公感到高兴。在高兴的同时,又心怀愧疚。为了一点蝇头小利,就想把那块地卖了。殊不知,那块地,是公公用来寄放情爱的,是身后的安身地。想到此,她满怀愧疚地说:“是我错怪他老人家了!他一辈子真的很不容易。文彬兄弟说得对,我大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人!他一辈子没在人后干过一件捣鼓人的事,值得我辈敬重!”

柳枝思想仍是转不过弯。她问:“他打王狗子闷棍子,不是背后干的嘛?”

周大民说:“咱石头哥说了,他一辈子,就这场事没敢对外人说,不是他怕王狗子,而是树林他爷千叮咛、万嘱咐,这事不能挑明了。因为这关系到杨家的名声,还要顾及将来老丈人家的名声!实际上,石头哥一生都不和王狗子来往,等于早把这事挑明了!”

柳叶说:“对了,今儿的事,谁也不准往外说,更不能在他面前提起,免得他难堪。”

众人纷纷点头。..

这时,一阵三轮车的“突突”声,由远而近,至红楼前停了下来。英子出门看时,见陈老二和杨石蛋从车上跳下来。杨石蛋从怀里掏出一沓钱,递给英子,道:“英子,给,一万二,你查查。”

英子问:“大,这是哪来的钱?”

陈老二说:“你大把他的棺材卖了!”

“啊!”

屋里的人听见陈老二的话,都急忙跑了出来。杨树林问:“陈叔,你可不敢胡说,我大啥时候把棺材卖了?”

杨石蛋说:“林子,你陈叔可没胡说。天不明,他就把我俩叫起来,把你给他做的那副,拉城里卖了,卖的价格还不赖!”

杨树林问:“我妈的那副呢?”

杨石蛋说:“你妈的那副他没动。他说你妈一辈子不容易,死了不能没地儿住。他说他是个男人,赤条条来,赤条条走,到时弄个席卷卷都中。他叫我把钱交给英子,还说他想通了,那块地,叫卖!”

柳叶问:“他人呢?”

陈老二说:“我俩叫他回,他不回,说现在牛也卖了,地种上了没事干,他想到城里找点活干!”

曹凤说:“他都七十多岁的人了,身上还到处是伤,能干了啥?”

陈老二说:“他说别的活干不了,拌个灰搬个砖他还能干。他见西关寨子村里私人盖房子不少,管吃管住一天五十块,挣一个有一个。就这,我俩就回来了。”

英子一听,嘤嘤哭了起来,边哭边说:“都怨我,不是我惹大生气,他也不会把老本卖了,也不会去干那重活儿。”

杨树林说:“大也真是!想干啥事,从来不跟人商量。”

柳叶说:“我一夜没在屋住,就扒了恁大豁子!”

英子抹了泪,对柳文彬道:“彬子,赶紧调车头进城,我得去把大找回来。他七十好几的人了,身上还受过大伤,咋能干那重活,万一有个闪失咋办?”

杨树林说:“我也去!”

周大民说:“我也去!”

此时的柳叶,猛想起大民刚才讲述救赎的话,想起杨光出走时的怒吼,想起英子说的苍南一跪,想起曹凤说的,他一颗可怜的心一辈子都在滴血,突然忍不住流下泪来。见人们边说边往车里上,把泪一抹,说:“我跟你们一起去。那犟驴,你们去,不一定能叫回来。”

几个人回身把她扶坐到副驾驶位上。

第三十八章

下午三点多,柳文彬开车返回城里。他将车停在西关停车场,然后分散开来,顺着寨子村的小巷往里走,凡看见有人盖房,就急忙上前去找。一直找到五点多,眼看天就要黑了,英子才发现公公的身影,他正弓着腰在那儿拌灰,铁锨铲到水泥下边铺垫的铁板上,嚓嚓作响。她喊了一声“大!”上前一把抓住铁锨,只说了一句“对不起”,眼泪就下来了。

杨石头望着儿媳,怔了会儿,才说:“一家人不用说这话!要说这句话,也应该由大来说,大一时动怒,就把啥都忘了,忘了老支书常说,人活着可不能光为自己活。人家要占咱的地,是来给咱这儿老百姓办事,没想到大个老糊涂却不识大体。在来城的路上,走了一路,想了一路,越思越想越羞愧!英子,那块地,大答应卖!”

英子说:“那事,咱们回去再说。”

这时,柳叶和大民也过来了。柳叶横了杨石头一眼,道:“长能耐了!”

杨石头说:“地种上了,没事干,在家急得慌,出来找点活干!”

英子说:“大,咱光子的事还得靠你张罗哩。走吧,咱们回家。”一边说,一边拉住杨石头的一只胳膊,就往外走。

杨石头见儿媳妇拉他,觉得怪不好意思,就跟东家道了别,跟着几个人回了家。

秋冬之交,已经感到明显的寒意了。早晚的风吹到脸上,便有了麻麻的感觉,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。村中心的大核桃树,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抖。石碾子变得冰冷而坚硬。人们嫌冷,很少有人光顾这里,只有中午时分,树下才能聚三五个人,透过斑驳的光影,在树下站一会儿,相互扯几句少油没盐的闲话,然后匆匆离开。

这几个人中,是断断少不了王狗子的,更少不了快嘴婆。王狗子的头发几乎全白了,年轻时的卷发,这时稀落落地斜长在头上,东倒西歪的,像极了被野兔子扒过窝的茅草;门牙脱落,就像没齿的钉耙,嘴一咧,褐红的牙床裸露出来,难看得让人厌恶;原先的两只大眼早已失去了光泽,眼袋垂下去,仿佛装了两个门帘似的,整日似睡非睡,似醒非醒。

但这几日,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,闪烁出兴奋的光;早已剩下一把筋而支不住脑袋的脖子,时不时地伸几伸;那让人生厌的嘴巴,见人时不断地张咧着:“哎!听说了吗?杨石头把棺材都卖了!嘿嘿!”

“我知道得比你还早,只是我能沉住气,憋住没说!”快嘴婆说。

有人回敬快嘴婆:“你能憋住,老母鸡就能憋住不下蛋!”

快嘴婆讨个无趣,还想再说两句,人们不想理她,便直接接王狗子的话茬,说:“还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嘛!”

王狗子说:“活该!他总炫耀男娃是顶梁柱,这回可被顶梁柱逼倒了,瓦砸到他个黑煞神头上了!”

“要个男娃夜夜愁,不光娘大愁,连爷爷都愁了。还是你王狗子,儿媳一连给你生了四个孙女,四座百货楼送给你,你个老小子,可抱住大奶头吃美了!”

这时,陈老二晃悠过来,接过话茬说:“王狗子,现在你幸灾乐祸了,当初,谁哭闹着要孙子,让人家小两口东躲西藏,几年不敢回家的?”

王狗子冲陈老二瞪瞪眼,说道:“会说话你说两句,不会说话把嘴夹住,没人把你当哑巴!”

陈老二嘿嘿笑道:“咋,戳住你心窝了?”

另一个说:“俗话说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。你揭了狗子的疤,狗子能愿意吗?”

陈老二正色道:“王狗子就是个挨打猫!欠捶!你有四个孙女,现在不愁了,反倒看起人笑话来。村里就石头一个孙子要说媳妇吗?你没看李木匠,做了一辈子木匠活,但为了给孙子娶媳妇儿,把牛卖了,羊卖了,攒的积蓄全拿出来,还凑不够到城里买房子的钱,急得挖墙上树!咱村二十大几的娃子,还有三十出头的,因为没钱到城里买房,谈对象,谈一个吹一个,看着实在让人揪心。这穷人讨不到媳妇,马上都断种了,你王狗子个狗日的反而看起笑话了!”

王狗子挨了一顿骂,不敢再吭声。他知道陈老二的准孙媳也正勒肯到城里要房子,陈老二也正在火上烤着,于是闭上那让人讨厌的嘴,垂下了两只布袋眼,拖着一条瘸腿,一瘸一拐地钻回了他的白楼里。

杨石头卖棺材的消息传到了刘水长的耳朵里,他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。本来,刘月也已经给他做工作,暂时先放弃城里房子的装修,等她过了门,把红楼装修装修,打算趁旅游热兴起,开个农家乐。刘水长坚决不同意,说杨树林三个男娃,将来分三把火,这个时候不扳,到时想扳都扳不住了。刘月极力反驳说:“没结亲戚两家人,结了亲戚就是一家人。一家人就要为一家人打算。杨光的两个弟弟都正在上高中,成绩一个比一个好,如果不想条挣钱门路,将来他们拿啥上大学?为了娶我,杨家的血基本都流干了,再不想法挣钱,再不造血,我不成了杨家的罪人了?”听了闺女的话,刘水长终于松了口,城里的房子可以暂时不装,先把婚结了。但彩礼八万,一分不能少,这关系到面子问题。刘月把这话传给了自己未来的婆婆。英子对刘月说:“月儿,婶谢谢你!都说现在这社会,除了钱,都没人情了。看起来,那话说得有点太绝对了。叫我说有情有意的人,情永远都不会跑!”

自从刘月给英子递过话后,英子就直接把这话给公公婆婆学了一遍。柳叶说:“真是个懂事的闺女!”

杨石头说:“树长到哪都是树,花开到哪都是花!人家闺女这样对咱,咱可不能冷了人家的心。明儿叫老二再去跑一趟,和她大当面把这事说妥了,赶紧看个好日子,把光子的婚事给办了。”

杨树林说:“就算人家答应让过事,这八万块钱的彩礼,另外不得给人家闺女买两身衣裳,这‘三金’自然是少不了的,算下来少说也得十万,钱从哪来?”

杨石头说:“不是说那个陆总要咱的那块地吗?地卖了,啥问题不都解决了?”

听了杨石头的话,杨树林拿眼望望柳叶,柳叶又拿眼望望英子。英子看婆婆望她,便笑着对公公说:“大,那块地,陆总不要了。”

“不要了?你不是和他签过合同了吗?咋能说话不算数哩?”杨石头道。

英子说:“不是陆总言而无信,是咱那块地太小,人家盖酒店展不开。”

杨树林说:“大,你不用操心了,这十万块钱,我和英子想办法。”

杨石头说:“你去哪想办法?你吃几个馍、喝几碗汤我能不知道?”

柳叶说:“要不给树苗打个电话,看她手边要是方便,先周转周转。”

杨石头说:“不准打!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,树苗和虎子虽说在三门峡开超市,但要靠钱生钱。再说,咱的小外孙正在上学,他们也刚在市里买了房子,肯定头紧脚紧的。有事就向人家张嘴,人家的光景还过不过了?”

听了杨石头的话,柳叶也不再吭声了,两条眉毛拧起来,像八九月打卷的柳叶。

第二天,柳叶在老屋做好了饭,跑到楼房喊儿子、儿媳妇吃饭。英子不在,杨树林正在把晒干的山茱萸肉装包。见娘来了,便直起腰道:“妈,咱这山茱萸肉少说也有七八百斤,要按那二年的行情,卖个三四万不成问题,可惜现在价格掉到十块一斤,这最多能卖七八千块钱。实在不行,我把压的猪苓也刨刨卖了。”

柳叶说:“自从不让种香菇后,你和英子就一心扑在种药材上,谁知药材现在也卖不上价。”

杨树林说:“现在这地里种啥啥不值钱,难怪年轻人往城里跑!”

柳叶说:“先不说这烦心事了。饭做好了,喊英子赶紧去吃饭,马上凉了。”

杨树林说:“你和我大先吃吧,英子一早就到乡上开会去了,我把手头这点活弄利索了再吃。”

柳叶说:“你大不知到哪转悠去了?我还以为在这里哩!”

杨树林说:“没看见呀,我大没到这边来。”

柳叶说:“这个独孤兽,去哪从不跟人打招呼!”

杨树林撂下铲瓢,对柳叶说:“我大会不会上山拾柴禾了?”

柳叶说:“不会,斧头还在屋里放着。先不管他,咱们先吃。”

杨树林说:“不中,我大这几天心事重,脸比以前黑得更很了,眉毛也拧得更紧了,闲时也不跟人说话,只是一根接一根吸烟,我怕他有啥事。”

柳叶说:“都是叫光子这事给愁的。这眼见快到冬天了,一晃就是过年,这婚要是再结不成,可咋办呀?”

杨树林说:“光熬煎有啥用?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!说不定,我大又去借钱了!”

柳叶说:“亲戚邻居,能张嘴的都借了,他能上哪借呀?”

杨树林说:“不中!还是找找吧,我心里觉着不踏实。”于是,便和柳叶一道出了楼房,锁了门,向村中走。

村口,几个妇女正端着盆准备到汤池边洗衣裳。杨树林问:“你们见我大了没有?”几个人摇摇头,说没见。这时,从后边追上来一个妇女,说:“林子,我见咱叔上了通往城里的早班车。”

杨树林一听,转身对柳叶说:“妈,嘭了!我大肯定又去建筑工地拌灰了。不行,我得去把他追回来。”

柳叶忽地鼻子发酸,长叹道:“唉,真是头犟驴!他是用命在救赎!可他不欠谁呀!”

杨树林没听完柳叶的话,返身又回到红楼里,就往外推摩托车。

英子一早就去乡里开会,还是关于汤池开发的事。县城至汤河的旅游公路已经开始动工,几十台挖掘机已经隆隆开进熊耳山,道路分标段分包给承包商。温泉大酒店的的选址定在了老鹳河边的一个石脊梁上。乡长说不明白红土墁那块地到底是谁变了卦?陆总的合同都签了,为啥又选择那个石脊梁?这边的施工难度要比那边大多了。英子说这事你应该去问陆总。她在散会后匆匆回到家里,却见杨树林慌里慌张往外推摩托车,就问道:“你推车干啥去?”

杨树林说:“咱大又进城打工了,我去把他找回来。”

英子叹气道:“都怪咱们没本事,叫大跟着受拖累。我也去,另外还得到彬子那儿,有些细节还得和陆总谈。”说罢,进屋取了包,出来坐到摩托车的后坐上。

柳叶见儿子返回楼里,便也跟着返回来。她见儿子、媳妇已将摩托车发动,便喊道:“就是上城,也得先吃饭呀!”

英子说:“我们不吃了,得赶紧走。”

杨树林把档一挂,油门一拧,摩托车屁股冒起一股蓝烟,转眼便消失在柳叶的视线外。

这次,杨石头的行动超出杨树林和英子的预料。他进城可不是打工来了,而是直奔了柳文彬的办公室。

当他推开柳文彬的办公室门时,看见陆总也在,没顾上理会侄儿的问候,直奔陆总面前,开口就问:“陆总,你和英子签的那块地,咋变卦了?”

柳文彬急忙拦挡:“大姑父,不是陆总变卦!”

杨石头问:“那是英子变卦了?”

柳文彬说:“也不是英子变卦,是……是……”他望一眼杨石头,又望望陆总。陆总急忙站起身说道:“老人家,那块地留给您老,比卖给我们的价值更高。”

杨石头不明白陆总话的意思,便说:“陆总,我不知道啥价值不价值,我们山里人,只知道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说出的话,应该一言九鼎。答应的事,绝对不能言而无信。你和我儿媳妇把合同签了,就不应该变卦!”

柳文彬说:“大姑父,不是陆总变卦。是听说你不想卖,陆总怕你为难,所以才收了合同。”

听了柳文彬的话,杨石头垂下了头,半天没有吭声,心里却在翻江倒海,恰似暴雨后的老鹳河水,一浪翻过一浪。当初,争那块地,只想着自己死后能埋在那儿,离大莲投水的河爬近点,昼夜能给大莲的魂儿做个伴儿。当儿媳妇说出卖那块地时,心中便忽地蹿出一股怒火。因为他对那块地投入的感情太深,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,心想就是把棺材卖了,也不能卖那块地。可在进城的路上,他猛地想起张保山,想起了张保山走时穿的那身老军装,想起张保山说的人活着可不能光为自己活,立马感到心中有愧。想自己一辈子从不信神信鬼,就只坚信大莲的魂儿存在。就算自己将来真埋到那块地里,大莲就不会孤单了吗?那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但汤池村的贫穷却是实实在在的。如果开发旅游,能给汤池村人带来好处,我杨石头死了,就是不往土里埋,也算做了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。想想自己干了几十年村干部,都给群众办了啥实事?除了板起脸来喝这个吆那个外,啥时给人们带来过好处?想到这儿,他就决定支持英子卖那块地。这地卖了,于公于私都有利。于公,能造福乡邻;于私,能解决杨家的燃眉之急,也算减轻点对孙子的亏欠。从哪一方面说起来,都比把自个儿这把老骨头埋在那儿强。想到这儿,他眼圈发红,急忙用手揉了揉,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,恢复了常态,面无表情地说:“那块地,我确实不想卖。大集体时,我没想那么多,等到土地下放,我就动了那块地的心思,把那块地看成了命根子。可如今,我遇上了更重要的事,只有把命根子舍了,才能挽救。也是没办法了,还望陆总收回成命,算是帮助我们渡一难关。”

陆总说:“老人家,在你们熊耳山,您是我遇到的最值得敬重的人,所以不敢夺人所爱。这样吧,如果你经济上遇到困难,我可以捐资给您。但地,我们不能要。”

杨石头说:“我就是一个种地的,有啥值得你敬重?再说,你不要我的地,我凭啥要你的钱?那我不成劫路的吗?我们山里人虽然穷,但人穷,志不短。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是我的,谁想抢,也不给;不是我的,白送,也不要!”

陆总说:“那这样吧,我和你签五年合同,到时我的温泉大酒店开业,你负责看守大门、打扫卫生。年薪两万,五年是十万,这十万提前预支给您,这该可以了吧?”

“不中!我们这里的人,无论给谁干活,都是先干活后给钱。出力气拿钱,心里才踏实。我咋能活没干,就提前拿你的钱哩?再说,我要是活不到五年死了哩?不把你坑了?坑人的事,我不干!”杨石头说罢这话,起身就往外走。

陆总和柳文彬急忙起身追出室外,杨石头已经走出了大门。望着杨石头的背影,陆总由衷地感叹:“柳局长,你的姑父确实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!”

走到街上的杨石头,心里比压了块大石头还沉。不承想因为自己的一声吼,英子立马就和陆总解除了合同。如今弄得鸡飞蛋打。他感到自己不仅成了杨家的罪人,也成了整个汤池村的罪人。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谴责自己,谴责自己对不起大莲,对不起柳叶,葬送了孙子的爱情,到如今又办下了对不起汤池村的事。好在陆总没有撤资,又在别的地方选址,杨石头的心才感到稍稍安慰了些,但仍被一片愁云笼罩着。这愁云越堆越重,最后变成了黑雾,透过鼻子、嘴巴,透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,直往他的心里钻,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回旋,左冲右突,不断变幻着形状,一忽儿如刀,一忽儿如锤,一下一下往他的心上撞刺。他感到呼吸困难,眼前又幻化出套在脖子上的那条铁链子,两个鬼卒已经拽紧了铁链子的两端。这一次,看起来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!十万块,对于目前家薄如纸的杨家来说,实在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了。牛卖了,羊卖了,猪卖了,棺材卖了,就剩一个空壳子楼房矗在那儿卖不了。人都进城了,谁要山里的房子?除家当以外,就剩人了,只可惜人没人要。如果有人要,杨石头情愿把自己卖了。他想我这块石头不多要价,只要十万块,够孙子的彩礼钱就中了。但谁要呢?谁要这个老家伙有啥用?干活干不动了,杀肉恐怕都嫌肉老嚼不烂。身上的零件都卸了,恐怕也熬不了一锅胶。想起零件,他心中咯噔一下,猛地一动,前段时间,听说有人卖肾,一个肾能卖十几万。人的肾是什么?他没见过。但他知道牛的肾、猪的肾。陈老二杀牛,就把牛的肾摘下来,椭圆型的,一头有点尖,像极了半大红薯,红润润的。山里人不把肾叫肾,叫腰子。杨石头吃过炒腰子,那东西下酒的味道,真好!估计人的腰子和牛的腰子差不多。听说人就靠它活着,有点像汽车的发动机。但听说,人有一个肾就行了,另一个完全是备用,就像他准备了两把镢头一样。自己老了,备把镢头有啥用?既然能卖钱,何不把备用的卖了,解解燃眉之急呢?杨石头一冒出这个想法,立马觉着呼吸顺畅了,胸中的黑雾瞬间排得一干二净。医院走去。

医院的门诊大楼,只见看病的人进进出出,两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戴着护士帽,站在一个椭圆的桌子后边,接受着人们的问询并指引人们走向挂号处。杨石头站在大厅迟疑了一会儿,向两个小护士走去。一个小护士问:“大爷,请问您要挂哪科?”

杨石头说:“我也不知道该挂哪科?”

小护士问:“你看啥病?”

杨石头答:“我没病。”

小护士说:“没病,医院干啥?”

杨石头答:“我要卖肾。”

众人一听杨石头的话,发出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,惹得大厅的人都侧目望他,就像看啥稀罕动物一样。两个小护士也忍不住笑道:“大爷,医院不收肾。”

杨石头问:“那这肾去哪儿卖?”

这时,大厅里边走出一个护士,上前拉了杨石头的胳膊,说:“大爷,我们主任叫您。”

杨石头望望护士,问:“你们主任要肾?”

小护士说:“你就别问了,跟我来吧!”

杨石头就跟着那小护士,拐过大厅拐角,走到一个诊室门口。进门前,他抬眼望了望门旁的一个木牌,上面写着“内科”二字。小护士推开门,让杨石头进去。杨石头犹犹豫豫走进去,却看见是柳文彬媳妇穿着白大褂坐在桌子边抹眼泪。她刚才路过大厅,看到了那一幕,便打发护士把他叫了过来。文彬媳妇见杨石头进来,站起来关了门,喊了一声“大姑父”,泪便止不住哗哗流了下来。她把杨石头按到椅子上坐下,接了一杯水,双手递到他手里,流着泪说:“大姑父,天就是塌下来,咱们大家都伸手顶着,咋能去卖肾呢?”说着说着泣不成声。

杨石头望着侄媳妇哭,心里也十分难过。医院上班,医院那么大,咋也不会碰见她。没想到,到这儿肾没卖成,就让她给撞见了,感到一阵尴尬。侄媳妇是个心地善良的人,她的孝心令他感动。他见侄媳妇哭得泪人似的,心存感激,却不知怎样去安慰她,便呵呵笑道:“我想着两个肾长到身上不是多余嘛,咱正好缺钱,卖一个也死不了人嘛!”侄媳妇听了他的话,哭得更伤心了:“大姑父,人身上的部件,各有各的用途,哪有多余的!”

两人正说着话,柳文彬和杨树林、英子便推门进来,是文彬媳妇给文彬打的电话,正好树林和英子也在那儿。医院隔了不到五百米。医院卖肾,医院来。进了门后,杨树林和英子扑通跪在杨石头面前,号啕大哭。柳文彬媳妇往柳文彬手里塞了一个卡,说:“去,把里边的全取了。”柳文彬反身帯了门,向银行走去。

傍晚时分,杨石头和儿子、儿媳怀揣着文彬和媳妇塞给他们的两万元回到家里。临上车时,文彬两口子都说这两万先置办东西,其余的他们再想办法。杨石头说:“买房时借你们的钱还没还哩,咋能旧账不还再摞新账。”文彬和媳妇哭着说:“大姑父,我们买房时,你不是也凑补我们嘛。再这样说,我们就不管你叫姑父了。”杨石头无奈,才接了钱。

吃过晚饭,杨石头圪蹴在明柱跟前吸烟,陈保国走了进来。他站起身问陈保国有啥事?陈保国说:“石头叔,你咋能把老本卖了呀?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,道:“这五千块钱,是我今年卖核桃和山茱萸的,虽然顶不了大用,但添不起斤就添两吧!”一边说,一边往杨石头手里递。杨石头急忙拒绝道:“国子,你在城里买房,借的外债还没还完哩,我咋能接你这钱哩?”陈保国说:“我借的外债,现在只剩金芬她姨家的了。她家有钱,比咱们强,容我随后慢慢还。哪急紧哪来嘛!”柳叶这时走出屋来,说:“国子,叫我们说啥好哩?”陈保国说:“婶,啥也别说。当初,不是石头叔叫英子给我跑扶持款,哪有我的今天!你一家人的好,我一辈子忘不了!”柳叶见陈保国态度诚恳,执意要给,就对杨石头说:“这钱,是国子的一片心,咱就接住吧!”杨石头颤着手从陈保国手里接过了钱。

陈保国走后,杨石头抬脚也往外走。柳叶问:“天黑静了,你又去哪?”杨石头说:“我把钱给英子送去。”柳叶说:“别急,这儿还有五千五百块,一同给英子送去。”杨石头疑惑地问:“哪来的钱?”柳叶说:“后响,翠翠背着她家人送来的。说是她这些年攒的体己,叫咱先凑急。”杨石头一听,突然发了火,打雷一般冲柳叶吼道:“把钱给人送去。拉棍要饭,也不受王家施舍!”柳叶呆愣片刻,问:“都送回去?翠翠说五百是还当初架电时,咱垫的,五千是她凑补咱的。”杨石头说:“当初我踢王狗子一脚,说过那一脚顶五百块。岂能说话不算!”柳叶知道杨石头的脾气,见多说无益。回屋取了钱,走出院子。一边走,一边嘟囔:“仇恨结到啥时候!狗子是瞎踏锣,翠翠人可真不赖。都不看咱亮子和雨儿走到啥地步了,还拧!把翠翠的好心也枉了。”杨石头听了柳叶的话,心颤了一下,想起杨光和王月,长叹一声,走到柳叶跟前,把钱要了过去,与陈保国的五千元合并一处,往外走去,边走边说:“等有了钱,先还给翠翠。”

太阳在天上灿烂地笑着,笑看一场盛大的婚礼在地上隆重地举行。

“吉时已到,鸣炮奏乐!”

司仪的吆喝声还没落音,十声震天雷便依次在空中炸响,炮仗的碎衣片还在空中扬扬洒洒飘舞着,地上的鞭炮声又炸响开来。噼噼叭叭的脆响将杨家的红楼震得乱颤。随风旋飞的炮仗衣如红雨般炫得人眼花瞭乱,浓浓的火药味挑逗着人们亢奋的神经。这边的鞭炮声还没停下来,那边的唢呐声已经奏起。吹唢呐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,底气却出奇地冲。只见他将唢呐往嘴里一抿,脖子一伸,两边腮帮子一鼓,眼睛瞪得溜圆,活像一只气死蛤蟆,让人一望便觉得滑稽可笑,但从丹田冲出的气韵透过喉咙后,从唢呐中流淌出来,却格外令人震惊,犹如空寂的山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凤凰的鸣叫,洪亮而圆润,力透林莽,大有一声惊百鸟之势。干瘦老头先来一个精彩的亮相,然后头一晃,唢呐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,只见他两边的腮帮子往下一塌,声音戛然而止。这时,捧笙的、捏笛的,立马将家伙什儿送到嘴边,晃着头、闪着腿,腮帮子一鼓一陷,柔美的和音便从那一根根丝竹中滑出来,如山林徐风,如小河淌水,温婉而多情。一曲未终,干瘦老头又扬起唢呐,忽儿画眉鸣叫,忽儿黄莺啼啭,一声紧过一声。捧笙捏笛的应着唢呐的声音,吹得更欢实了。时尔雨急风狂,时尔舒缓悠扬,令天上的云彩忘记了飘,令老鹳河的水忘记了流,令鸡儿不飞,猫儿不叫,令司仪忘记了自己的职责,还是有人扛了他一膀子,他才急忙拿起话筒,扯起嗓门吆喝道:“一拜天地!”

红地毯上,杨光和刘月深情地对望一眼,朝着蓝天白云,朝着静默的熊耳山,深鞠一躬。

“二拜高堂!”

杨树林昨天理了发,今儿穿了身新衣裳,看起来特别精神。听了司仪喊“二拜高堂”,他拉起英子就准备去上坐。英子推了他一把,说道:“叫光子先拜他爷爷奶奶!”

司仪说:“只拜娘大就中了!这是规矩。”

英子说:“不中!规矩是人定的。到我们杨家,就得按我们的规矩。他的爷爷奶奶才是他最值得拜的人。”

刘月拉了杨光的手,来到爷爷奶奶面前,甜甜地喊了“爷爷奶奶”,给爷爷奶奶连磕了三个头。柳叶的眼泪“哗”地就下来了。当他们走向杨树林和英子时,泪水已经模糊了英子的眼。

这泪,是幸福的泪。一家人苦巴苦熬了几十年,终于把杨光抚养成人,今儿娶媳妇了,做娘大的,咋能不幸福哩!

这泪,是辛酸的泪。自打杨光落地起,便承载了一家人的希望。虽然没像刘月娘大那样,含在嘴里怕化了,捧在手心怕飞了,但也成了一家人的宝贝疙瘩。特别是他的奶奶,千般呵护、万般疼爱,以至于从小围绕着教育问题屡起争执。杨树林说:“妈,不能老惯着他,这样会把他惯坏的。常言说棍棒出孝子,咱不能让他一点怕惧都没有!”柳叶瞪儿子一眼:“成材树不用扩,成材人不用说。”杨树林说:“妈呀,你听说过岳母刺字的故事吗?”柳叶说:“我还听说过孟母三迁哩。但天下有几个岳飞?几个孟子?”英子说:“妈,知道您疼孙子。但对他也不能太溺爱,该管教,还是一定要管教的。”英子嘴上虽这样说,实际也没舍得弹过儿子一指头。只是在苍南,当公公突然给光子跪下时,英子的愤怒到了极点。想自己的公公,一辈子腰腿多硬,除了给娘大跪过,别的跪过谁?听说那年王狗子带造反派闹事时,差点把命要了,都没跪下。如今,竟给孙子下跪。他知道,自从杨光赌气离家出走后,公公的心一直在滴血。可这能怪公公吗?凡有血性的人,遇到当初的境况,搁谁,都会拔刀子。英子一怒之下,狠狠给了儿子两个耳光,扑通一声,也给公公跪了下去。祖孙仨人跪在那个出租屋里,哭成一团。

就在杨光赌气出走的短短几年间,社会发展的速度超过了风的速度,农村的人开始涌向城市,女孩们找对象的目光瞄向了城市,不是瞄上了城市的小伙子,而是瞄上了城市的环境,瞄上了城市的教育,瞄上了城市的房子。说不清这是社会在进步还是在倒退,反正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潮流。这股潮流比暴雨后的老鹳河水还猛,裹泥带沙往城市里涌。杨光就是错过了清波荡漾的时候,而被裹进了这股洪流里。一套房子四十多万,用尽了杨家几辈人的积蓄不说,还欠了一屁股外债,加上这次过事的用度和彩礼,如果天上不掉金砖或者下金钱雨,估计得杨家一家好几年来还。

就在杨石头要卖肾那晚,杨树林和英子回到新楼,刚推开门,就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。杨树林拿起听筒,听见里边传出一个男的声音:“喂,我是虎子!”

“噢!虎子呀,现在不忙啦?”

“忙,超市关门得到十点了。趁这会儿吃晚饭,人少,赶紧给你们打个电话。娘大好吗?嫂子呢?”

“娘大都好,你嫂子也在。有事吗?”

“听说给杨光娶媳妇,八万块的彩礼还没着落,大急得把棺材都卖了,是真的吗?”

杨树林拿着话筒的手有点抖,半天不吭一声。

“喂!喂!哥,你在听吗?”虎子在电话那头问。

杨树林“嗯”了一声,说道:“等手头松快了,我给大再置办。”

虎子说:“树苗听说后,哭了两天。这几天,我们把手头的钱凑了凑,凑了五万块,你发个账号,我给你先打回去。”

杨树林说:“虎子,你把钱挤干了,拿啥进货呀?大说不能要你们的钱。”

虎子说:“你跟大说,他要是认我和树苗是闺女和女婿,就必须把这钱收下。”

英子从杨树林手中抢过电话,问道:“虎子,树苗呢?”

虎子说:“在身边哩。一提起大卖棺材,她就哭得说不成话。就这吧,嫂子,你把账号报给我,我明天就给你把钱打过去。光子的事可不能再拖了。”

英子在这头也哽噎难语。

自从接到虎子打过来的五万块钱后,加上柳文彬的两万,还有卖棺材的一万二,保国给的五千,翠翠的五千五,彩礼当下有了着落。于是请人看了日子。结婚日子定在十月初六,行礼不过月,这一天定在九月十六。看好的先生说逢六好,六六大顺,预示着顺风顺水。杨树林卖了山茱萸肉,又得了七八千块钱,给刘月买了衣裳和三金手饰。本打算把压的猪苓刨了,安排结婚的用度,谁知压的猪苓在坡上,天旱浇不上水,菌丝都旱干了。幸好杨光从南方打工回来,带回来一万多块钱,才把烟酒肉菜等办宴席的用品购买齐备,总算等到了这一刻。

说英子流的是辛酸的泪,不仅仅是单指这些天杨家为了一场婚事所受的煎熬,更有一份慨叹、一份悲哀涵盖在里边。想自己的公公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庄稼能手,把土地侍弄得种啥长啥,谁见谁夸;婆婆勤勤恳恳一辈子,节衣缩食;丈夫自从辞了计划生育工作后,也是前蹄子刨后蹄子蹬地在拼命,开矿、种香菇、做生意。生意做不成了,就种药材,外带干些盖房子修路砌堰的零活;而自己,自打下湖北学习香菇木耳种植技术后,一直雄心勃勃,办菌种厂,推动全县食用菌产业发展。国家禁伐林木后,又转型发展林果业、药材种植,可以说是投入了全部的身心。论起杨家,在这熊耳山里,已经算是殷实人家了,光景算是出类拔萃的了。但一家几口人的努力,却连城里的一套房子都换不来。而山村里,与杨家境况相似甚至还不如杨家的,何止三家五家、十家八家?仅一个卢西县,三十七万人口,住在城里的人口最多十几万。那么,这二十多万人中间,要娶媳妇的娃有多少?如果都像自家这样,这娃们的出路在哪里?不说别人,自己还有两个男娃,用不了几年,便也到了娶媳妇的时候。而如今,一场婚事,家境就沦落到这种地步,将来这两个咋办?想到此处,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。当听到儿媳刘月开口喊妈的时候,才急忙用袖子抹了泪,定了定神,平复了一下情绪,然后绽开一脸笑来,脆生生地应了一声“哎——”

拜堂仪式在欢快的唢呐声中落下帷幕。总管拿起话筒,犹如元帅一般开始排兵布阵:“看客的各司其职,招呼好自己的一摊;大厨房的,掌勺;小厨房的,拾馍;调席的,把桌子再抹一遍;端盘子的,把盘子准备好喽;洗碗的,用清水把碗再洗一遍;打杂的,往大小厨房抱柴禾,送水。”

总管的任务布置下去了,各部门开始行动起来。细心的人发现,不管是哪个部门的人,百分之八十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,很少见到年轻人的影子,就连伴郎伴娘都是从城里请来的。闹洞房的人更是稀稀拉拉,倒是围了一屋子的小毛孩子,向新娘子嚷着要喜糖吃。

这也难怪,现在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,留在家里的都是老的老、小的小。杨家在当地为做好,十里八村谁有事都帮忙。今儿杨家大喜,各沟小岔的人都锁了门。爷爷奶奶拉着孙子孙女,倾巢出动。虽然少了年轻人,但也是十分热闹。

人生最美妙的时光,莫过于洞房花烛夜。喧闹了一天的山村,随着夜色的到来而沉寂下来。月亮刚爬上东山顶,洞房里两个剪影便重叠到一起,随即,灯就熄了。只听一颗星星说:“这一对新人也太猴急了!”另一颗说:“不是他们猴急,这一刻,对于他们来说,是来得太迟了!”

月亮对两颗星星说:“别在这儿瞎吵吵,搅了他们的好事。以后,咱在这山里边,还不知能不能再看到新人牵手入洞房了!”

两颗星星眨眨眼,不再言语了。

(未完待续)

作者简介

张洁方,男,20世纪60年代生于河南卢氏。河南省作协会员,卢氏县作协副主席。曾先后在《散文选刊》《山东文学》《战斗文艺》《奔流》《椰城》《大观》《西部散文选刊》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多篇。曾荣获武汉军区文化部优秀创作奖、第二届奔流文学奖。

《奔流》邮箱:benliu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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