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豹
文/弘农羊
王庄村人吃过午饭都在村中的老皂荚树下乘凉，一个孩子大声的喊：“劁猪的老万来啦，劁猪的老万来啦。”众人随着孩子的叫声望去，从村西的路上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，快到了跟前细看果然是劁猪的老万，自行车把上拧着一根粗铁丝，端端的竖起，上面绑着一条红布，原本应该是鬼子红，脏得变成了暗红色。
老万是个秃子，无论冬夏头上总戴个帽子，草帽下面是一副白白胖胖的大圆脸，见谁都是笑呵呵，从没见熊过人或吊着脸，说话慢腾腾，别人就是把唾沫星子溅到脸上，顶多用手一抹，过会儿再抹一把，反正是不会跟你急。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圆片石头眼镜，没有镜框，镜架和镜腿都是铜的，防止掉下来，用根纳鞋底的绳子系在两个镜腿上，挂在脑后。就是这个长的像弥勒佛一样的人，刀子底下却使多少家养的牲畜，公的变成了二刈子，说是公的没有了公的本事，说是母的却不能下子，公不公母不母地活了一辈子。
老万从自行车上下来，把车子扎稳，也坐到树下。做针线活的粉青嫂子笑着骂他：“老万，你这一辈子可是把缺德的事情做尽了，死后到了地下，那些被你劁过的畜生，把你按倒也给你劁了。”大炮说：“嫂子，你甭咒老万，当心他把你掌柜也给劁了，让你守一辈子活寡。”这样的玩笑老万不知听了多少遍，不答话，呵呵笑着，周围人也跟着笑。
老万来到村里，最受欢迎的当是那些孩子们，谁家劁猪骟牛时都围在跟前，他们才不管被劁的畜生撕心裂肺的嚎叫，眼睛紧紧地盯着老万手里的刀子，单等他把那蛋蛋掏出来，冲上去抢到手，拿回去让大人煮熟吃。为能抢到这些蛋蛋，把力气弱的一方打哭的事经常发生，双方的劲头不差上下的，谁也不让着谁，最后大人调停，煮熟了一人一个。
增富说安生：“你家的黑豹长得恁壮实，像个小牛娃子。一年二、八月母狗走窝时到处窜，可别让人给逮住杀了吃或者拴住养起来，倒不如叫老万把它给劁了，这样到时就不胡乱跑，丢了真是可惜。”旁边的几个也搭腔说，就是，恁大恁肥个狗，谁见了都喜欢。安生说：“也是，能遇到这么好的狗真不容易，这是个好法子。”几个人就撺掇老万把安生家的黑豹给劁了，老万说：“我还真没劁过狗哩。”增富说：“毬哩，会推磨子就会捣碾，猪、牛、狗的那个玩意不都是长在同一个地方，你又不是妇科医生看不了男科的，一样的做法有什么难的嘛。”老万说：“那我试一试。”增富拽住老万的胳膊说：“走，走，走，还不是那老一套子，试啥试哩。”几个闲人也随着去看热闹。
黑豹看见安生带着一伙人进来就扑着咬，被安生拦住。老万说安生：“你把狗头按到地下，嘴用两个手一定捉紧，它挣脱了，我可就遭殃。”又对增富和看热闹的几个说：“你几个可要把四个狗腿捉牢，不能叫它动弹。”黑豹听不明白这几个人和主人的对话。老万是个劁猪骗牛的，他来是干啥呢？他们几个把我按住，总不是叫老万劁我吧。黑豹真是条好狗，太聪明了，真的被它猜到了。这时，黑豹想往院子外面逃窜已经来不急了，瞬间被主人和村里这几个管闲事的撂倒，眼睁睁地看着老万从包里取出劁猪的家伙。
毕了，毕了，这下子真的是毕了，老万个怂货真把我当猪给劁了。
黑豹忍着疼痛艰难地钻进狗窝，再疼都没掉一滴眼泪，是个真爷们。黑豹眼看着老万从脸盆里把手洗净，接过主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，和这一群好事者走出大门，暗暗地发誓，老万，我记你一辈子。
黑豹一连几天都没爬出窝，主人在食盆里无论往里面倒下啥食物，连瞅都不瞅。要是往常，蹭地一下就窜到食盆跟前。黑豹也不关心大门开或不开，以前看到大门开了，会摇着尾巴讨好主人，出来和村里几个相好的耍。黑豹这些天只是反反复复想这件事，平时看家护院尽职尽责，家里从来没有丢过东西。白天里，就是天上飞过个鸟也要吼几声；夜里，院子外面有个风吹草动的，也要大声的提醒主人；就是谁来借个东西，都要把他拦住。村里那天来帮忙的几个人，从来没有咬过他们的孩子，也没有偷吃过他们家的食物。老万，我跟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，你劁你的猪，你骟你的牛，我没有咬过你，也没有坏过你的事，咱俩是井水不犯河水。这到底是为什么，想不通，实实的，想不通。
日子总是还要过的。黑豹时不时的出去在巷子里或村子中溜达，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骄横，自不觉地矮了一大截。平时总走在路中间，爱走不走的，如今只是倚着墙根行，村里的那几个相好现在见了也是爱理不理的，像是没有看见似的。经常咬架的那几个公狗，这会儿总是无端寻事。大太阳下人们都穿着背心短裤，黑豹却觉得寒冷。
一天，黑豹来到皂荚树下，不再像从前总是卧在人堆里，而是远远地爬在一边听人们在谝闲传。以前听着恁有趣，现在却觉得寡然无味。翠叶嫂子指着它对二婶说：“你看黑豹自从叫老万劁了后，多可怜，再不见恁张狂劲了，蔫里八叽的那里还像只狗啊，跟个羊差不多。”黑豹听了斜着眼瞟了她一下，心里很鄙视的说，你还好意思说我，你掌柜闷娃还不是因为计划生育超生给结扎了，只不过是说法比我好听，还不是一毬样。
黑豹正睡的美哩，忽然听小孩喊“老万来啦”，蹭地一下站起，往远处瞅，果然是老万，黑豹瞬间恢复了曾经的雄力。这些天来从来没有过的，嗖地一下，扑向老万。老万还没明白咋回事，就被黑豹从自行车上给拽了下来，上去撴住他的腿就咬。大树下闲谝的人们赶紧跑过去把黑豹撵走，这时的老万衣服已被撕乱，腿上、胳膊上好几处口子在流血。把老万的自行车先推到皂荚树下，再把老万扶到村卫生室去包扎。后来是，老万来村一次，黑豹就咬一次，吓得老万再也不敢来王庄村了。这个村的生意好过了劁猪的老刘。
王庄村每年的古会总要请剧团来唱戏，有一场戏是《白蛇传》。当演到“水漫金山”，老法海正在用力把调来的水往上涨时，嘴里不住的呀、呀、呀地喊着，在台下看戏的黑豹蹭地窜上戏台，拽着扮演法海的演员拖到了台子下，心里在骂，叫你多管闲事，叫你多管闲事。当人们把黑豹赶走时，演员腿上已有几个泉眼在汪汪的冒着血水。还有一次剧团演《牛郎织女》，演到王母娘娘从头上拨下金钗得意洋洋的准备划银河时，黑豹也是猛地一下窜上戏台，唰地一下咬住王母娘娘的裙子，头用力地一摆，把裙子给拽落掉到脚下，把扮王母娘娘的演员羞地赶紧以袖掩面，心里也是在骂，叫你多管闲事，叫你多管闲事。
再后来，只要是古会上演《白蛇传》或《牛郎织女》时，村长就通知安生，把黑豹在家里拴好，可万不敢叫跑到戏台下再惹事了。唱戏时只要是主人拿链子拴黑豹，它就知道，这场戏不是《白蛇传》就是《牛郎织女》。
有一回是晚上演《白蛇传》，黑豹拴在家里，安生一家人全都看戏去了，它不由的又想起了往事，越想越难过，自己又没有做错啥事情，为什么主人叫老万来给劁了，很伤心，很灰心。又想想主人对自己的这种做法，算毬了，睡觉。不要说贼来把东西偷光偷净，就是把房子拆了，我都不管。
安生一家看戏回来发现贼进屋了，把所有屋子翻个底朝天，能拿走的东西都偷走了。黑豹拴的好好的，没有跑出去，还是带着铁链钻在狗窝里。安生这下火了，从墙角抄起根棍子劈头盖脸把黑豹打得鬼哭狼嚎，边打边骂着：“我养你看门哩，却叫小偷偷个净光，我就是养个猪一年到底也卖几个钱，养你是干啥哩，打死你，我打死你。”安生婆娘也是哭着骂着：“你个畜生货，叫你看门哩，你叫小偷把屋里的东西都偷完了，怎么不叫老万把你劁死才好哩，你个死狗货。”
黑豹对安生婆娘的骂还能忍。婆娘家就是嘴瞎，骂起来重，其实心软，喂食时比安生喂的多。她就是那样有嘴没心的人，一生气骂她孩子也是挺重的，经常会骂你个狼食货，狼怎么不把你吃了，你怎么不死去，骂过后就把屋里藏的好吃拿出来叫孩子吃，以弥补嘴上的缺德。安生不骂，下手，很重。这一回确实是耍的有点太大了，无论换了那家主人，这一顿都是少不了的。
婆娘在院子里洗衣服，安生在屋里喊她：“先别洗哩，回屋里来，我给你说话呢”“多大的事情，还要叫到屋子里说。”婆娘说着往屋里走来，安生骂道：“你真是个信毬，叫你回来你就回来，咱这黑豹灵性着呢，说啥它都能听得懂。自从小偷把咱家偷了，我就不想再要这个狗了。”婆娘接道“人都不知道做错过多少回事情，黑豹就做错了这一回，你就不要了，这些年黑豹就像咱家里的一口人，真舍不得。”安生说：“一个狗看不了门，你要它干啥！我跟几个伙计说不想要黑豹了，他们几个说那就杀了吃肉，若杀了，人多着哩，咱能吃几块肉，我想不如把它卖给狗贩子，还能换几个钱，反正是咱家不能再要它了。”婆娘看着他态度恁坚决，只好说：“那你看着办吧，卖时别叫我在跟前，我心里不好受。”
黑豹还以为主人原谅了自己的过错，安生扔过来了一块肉，它连想都没想几下就吞到肚子里。
好像睡了一觉，眼睛睁开一看，发现自己在汽车上的一个大铁笼里关着，里面还有好多狗。它迷迷糊糊地问对面的那个狗：“这是那儿？”那个狗愁眉苦脸地说：“狗贩子的车上。”黑豹这才明白过来，原来主人的那块肉肉里面藏着麻药，不防备的总是最信任的人，给主人看家护院这些年，这就是结局。事已至此，再回想那些都是枉然。
汽车在飞驰，不平的路面把车子震的哐哐当当，把一个个狗颠的东倒西歪，你撞我我撞它，却没有一个吱声。平时仗着主人势的狂劲不知哪里去了，为了争一块骨头拼的你死我活的狠劲也没了，一个一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。
黑豹环顾周围，问旁边的狗：“那几个大块头都是谁？”
其他狗回答道：“是几个江湖上的老大。”
这几个曾经在江湖上呼风唤雨，走南闯北，浑身本事的老大，此时却在颠簸的车上个个耷拉着头，两眼无神，瞅着脚下，连站都站不稳，看不出一丝昔日的疯狂。黑豹把周围的狗们看了看，心里想，只要今日不被宰，明天就还有希望逃出去。只要能逃出去，无论去那儿都成，只要能活着，活着就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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